第12版:郑风 PDF版阅读

小雪无雪

♣ 薛宏新

节气到了,小雪。

天是块青石板,冷硬,扣在豫北平原的脑门上。云呢?稀薄得如同婆姨们浆洗过头的粗布衣裳,灰白,透亮,挂不住一丝水分。日头也是个吝啬鬼,明晃晃悬着,光却凉薄,照在身上没半点暖和气儿,倒像撒了一把冰碴子,顺着领口、袖管直往骨头缝里钻。

风从西北来。不是吹,是削。呜呜地,带着哨音,像是西伯利亚的野马群,鬃毛上结了冰凌子,没命地跑过这黄河故道。刮得人脸皮子紧,麻酥酥地疼;刮得老槐树仅剩的几片枯叶子,瑟瑟抖得像风里的破铜钱,哗啦哗啦,响得人心烦意乱。屋檐下挂着的干辣椒串子、老玉米棒子冻透了,硬邦邦,互相磕碰着,叮叮当当,敲着这寒冬的边鼓。“小雪喽!” 粪蛋爷蹲在南墙根底下晒太阳。墙是土坯墙,早被岁月啃得坑坑洼洼,残留着点儿白天吸进去的可怜暖气。粪蛋爷裹紧了他那件油光发亮的破棉袄,双手揣在袖筒里,头缩得像刚从冻土里刨出来的老鹌鹑。他眯缝着眼,瞅瞅天,又瞅瞅村口那条冻得发白的土路,嘴里哈出的白气,刚出口就被冷风撕碎了,散了。“节气到了,雪呢?老天爷的记性,喂了狗?” 烟袋锅子塞嘴里,吧嗒一下,没点着。冷得连烟袋都懒得冒烟。

村道上空空荡荡,人影儿稀疏。狗也嫌冷,蜷在柴火垛背风的窝里,只露出半个湿漉漉的黑鼻头。水洼子早结了冰,灰白色的冻壳,踩上去“嘎吱”一声脆响,裂开蜘蛛网似的细纹。谁家婆娘在院里拾掇腌菜的大缸,粗瓷的,酱黑色。揭开蒙着的厚塑料布,一股子咸酸凛冽的气味裹着寒气,“噗”地冲了出来,直往人鼻孔里钻。婆娘的手冻得通红,像刚拔出水的小萝卜,指尖肿着,却麻利地把压缸的青石头重新压实。腌透的萝卜缨子、雪里蕻,挤在缸里,颜色黯沉,缩着身子,仿佛也畏着这股子深入骨髓的干冷。

田野更是空旷得叫人心里发慌。麦苗儿刚出齐整,薄薄一层绿,紧贴着黄土地皮,像是给冻土打上去的补丁。绿得怯生生的,仿佛喘气儿都不敢大声。寒风吹过,麦苗儿连伏倒的力气都没,只是硬挺着,小小的叶片绷得笔直,透着一股子倔强的凉意。田埂上的枯草,一色儿焦黄,硬挺着枯茎,在风里簌簌地抖,像无数根烧焦的细小骨头。几棵落了叶的柿子树,枝干黢黑,叉在灰蒙蒙的天幕上,活像老天爷随手画下的几道焦墨。顶梢还挂着两三个冻透的柿子,红得发乌,凝固了,风再大也吹不落,如同钉死在季节末梢的几滴血。

河沟子瘦得可怜。水皮子结了冰,不厚,透着下面浑浊的黄泥汤。冰面冻得不瓷实,泛着青白色的哑光。几个半大娃娃不怕冷,拿石头子儿砸冰玩,“咚咚咚”几声闷响,冰面裂开几道白印子,却不见碎开。娃娃们冻得鼻涕拖得老长,吸溜一下缩回去,又流出来,小脸蛋像熟透的冻柿子。他们跺着脚,哈着手,嘴里喊着:“小雪啦!该下雪啦!” 声音脆生生的,砸在空旷的野地里,瞬间就被呼呼的西北风卷走了,吞没了。

晒场上堆着高高的秸秆垛,金黄的色泽也被寒气逼得黯淡了。干透的秸秆散发着一种干燥的、带着尘土气的冷香。几只饿急了的麻雀,羽毛蓬松得像毛球,在垛子底下费力地刨食,小脑袋一点一点,啄食着散落的秕谷。爪子踩在冻硬的地面上,印子浅浅的。

屋子里也并不暖和。炉子烧着,火苗却像是怕冷,蔫蔫地舔着乌黑的炉膛,那点热乎气儿,还没爬上炕沿,就被门窗缝里钻进来的贼风给劫走了。婆娘们坐在炕边,就着窗户透进来那点子灰白的光,纳鞋底子。锥子扎过千层布,“哧啦——哧啦——”,声音又密又急。麻绳勒紧,穿过厚厚的布层,发出紧绷的声响。手指头冻得有点儿僵,时不时地放在嘴边呵几口热气,搓一搓。针线篮子搁在炕头,里面的顶针、碎布头、线轱辘,摸着都冰凉。新过门的小媳妇,翻箱倒柜,把压箱底的厚棉被翻出来晒。被子搭在院子里的铁丝上,棉花胎吸饱了干冷的空气,拍打起来,“嘭嘭”作响,腾起细细的尘烟,在冷阳光里漂浮。

“这天干冷干冷的。” 粪蛋爷终于点着了烟袋,狠吸了一口,劣质烟叶的辛辣味混着寒气冲入肺腑,他忍不住咳了几声,胸腔里发出空洞的回响。“冻土层都硬了半尺厚。再不下点雪盖盖,明年开春,这地咋种?麦根子都怕冻酥了!”他看着远处僵硬的麦田,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忧虑。节气书上说“小雪封地”,可这地平展展,黄苍苍,封哪儿了?只有寒气,像看不见的铁犁铧,深深犁进土里,也犁进人心里。

村口小卖部的老汉守着个烧蜂窝煤的铁皮炉子。炉筒子半温不凉。他缩着脖子,听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唱着豫剧。声音调到最大,锣鼓铙钹热闹非凡。《打金枝》唱得正酣,可那份热闹,更像是硬贴在这冷寂天幕上的一张红纸,薄,飘,压不住这旷野的寒。空气里的干尘,随着炉边微弱的热流轻轻浮沉。

夜来得猛。日头一栽下去,寒气立刻如同涨潮的冰水,汹涌地漫过平原,浸透村庄。星星出来了,格外多,格外亮,钉在漆黑冰冷的天鹅绒上,像无数颗冻硬的冰珠子,闪着尖锐的寒光。呼一口气,眼前腾起一大团浓得化不开的白雾,久久不散。屋檐下,无声无息地挂上了一排晶莹的冰溜子,白天看不见的水汽,夜里悄悄凝成了这尖锐的獠牙,越伸越长。

寒潮来了。电视里预报员的声音平板无波,说着大幅降温,说着西伯利亚来的冷空气。连风声都变了,不是哨音,是低沉的嘶吼,贴着地皮滚过,卷起枯叶和尘土,撞得门窗框框地响。外面成了冰窖,屋里成了勉强维持的温箱。躺在炕上,能听见屋梁木头在极致寒冷中收缩、呻吟,发出细微的“咔吧”声。炕烧得再热,后脊梁也觉着有股子凉气贴着,非得裹紧了被子,蜷成一团。

人呢?人活在节气里。节气有名,节气有准。小雪,名儿里带着白,带着软,带着天地间一场温柔的覆盖。

可小雪无雪。只有风,刀子似的风,刮过空旷的晒场,刮过僵硬的麦田,刮过蒙尘的腌菜缸,刮过老汉冻得通红的鼻尖。它刮走了土里的水分,刮走了空气里最后一丝温润,刮得人心头也干巴巴的空落落的,像那晒场上被风一遍遍扫过的硬地皮,结实,却寸草不生。无雪的覆盖,冻土裸露着,麦苗裸露着,村庄的心思也裸露在这干冷的节气里,没有遮掩。

无雪的小雪。节气到了,雪没到。

名号里那点白,成了悬在人心头的一道冷光。

地里缺那床雪被,心头也缺那份滋润。

日子在干冷里继续碾磨,碾碎期盼,也碾出更硬的筋骨。

等不来雪,就攥紧拳头,用骨节里的热乎劲儿,焐热这漫长的寒冬。

节气无言。

村庄无言。

无雪的冷,在夜里,结成了屋檐下那排越来越长的冰牙。

黄河滩的人,骨头缝里也熬得出咸味来。熬吧!熬过这干冷的小雪,熬过滴水成冰的大寒。熬着,活着。活到地气回暖,活到老天爷终于记起,该撒一把真正的雪,覆盖这焦渴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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