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于新豪
哈密街头那家小店的门帘一掀,烤馍的焦香混着胡麻油的热气就扑面而来。铁盘里刚出炉的油酥馍还滋滋作响,金黄的馍面上裂开细密的纹路,像三塘湖干涸土地上龟裂的沟壑。我捧着烫手的馍愣在当场,二十多年的时光突然被这香气凿开了一道口子。
巴里坤的油酥馍是要层层剥开吃的。指尖触到焦脆的馍皮,簌簌落下的碎屑里藏着香豆粉的青草气,露出内里南瓜茸染上的暖黄色。最妙是中间那层葫芦馅,经年累月地沉淀,竟凝成半透明的琥珀色,在戈壁的烈日下能透出光来。
当年边防派出所的老炊事员说,这馍要采用巴里坤的草膘奶牛产的牛奶和面,发酵的面团揉入清油和香豆粉,醒发至松软,然后将面团分成剂子,包入葫芦或者南瓜做的糖馅,擀成薄饼后卷成花卷状,按平。放进三塘湖特有的红胶泥土炉,柴火得选戈壁滩独有的梭梭柴,干透的梭梭柴无油烟,温火耐燃,慢火煨上半个钟头,让胡麻油渗进每一层面皮——正如戍边岁月在年轻士兵骨血里烙下的印记。
三塘湖的风是亘古不变的。它春日能卷起黑沙暴,把整个戈壁滩搅成混沌;冬日又裹着雪粒子,把营房窗棂敲得噼啪作响。我们这些新兵像戈壁石般被这风打磨着,在日复一日的巡逻中,看骆驼刺枯了又荣,数着界碑上的斑驳日渐深沉。
直到某个黄昏,我被王叔拽进那座土坯小院。院里的土炉正吐着暖融融的香气,王婶掀开炉盖的刹那,金黄的油酥馍在余烬里微微膨胀,仿佛把整个荒凉的边陲都烘得柔软了。她总把第一炉最酥的馍塞给我:“孩子,趁热吃,这馍要烫着嘴吃才香。”后来才知道,发面用的牛奶是她养的那头花奶牛产的,香豆粉是翻过两个沙梁子去采的野香豆磨的。
如今齿间熟悉的酥脆再度炸开,葫芦馅的清甜依然会在舌尖化开,可总觉着少了些什么。或许少的是土炉里梭梭柴的烟熏味,是就着馍喝下的砖茶涩,是王叔指着院外对我说“你看这片胡杨林,我来的那年才拇指粗”时眼里的光。油酥馍的配方能复制,但掺进面团里的三百里戈壁风沙,揉进馅料里的戍边人青春,再精密的烤箱也烘不出那样的魂魄。
小店玻璃窗外,哈密的霓虹渐次亮起。而我分明看见另一个时空里,土炉的火光映着年轻士兵的脸庞,映着随军家属鬓边的霜,那些馈赠油酥馍的手掌,那些收下馍饼时庄重的军礼——这哪里是寻常吃食,分明是边关军民彼此焐热的肝胆,是戈壁滩上用烟火气筑起的长城。
油酥馍终究会凉,可记忆里的炉火还在烧。就像三塘湖的风永远吹着,吹过一代代戍边人的青春,把最粗粝的岁月,都焙成了掌心这枚入口即化的温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