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逯玉克
只为茅檐那一缕炊烟
田里长着庄稼,娇惯如少爷、公主。也长有野草,散兵游勇,剽悍如大漠铁骑。
父亲不得不长在田里,披星戴月,做了戍边的将军。几条田埂,横成万里长城,一把锄头,便是十万雄兵。
腰身佝偻成一团结满伤痛的茧,只为,茅檐那一缕炊烟。
庄稼·土地·父亲
庄稼,一茬一茬,被农民收割了;农民,一辈一辈,被土地收割了。
一辈子都在土里刨食,到头来,把自己也刨了进去。活着,用汗水滋养庄稼,死后,让身躯肥沃土地。
庄稼根须扎进的,哪是土壤,分明是,无数农民的肌肤与血脉。
长 大
奶腔奶调,豁牙露齿,尿尿和泥,掏鸟摸鱼。小时候,活在童话里。
长大,是一种层层蜕皮的残酷——天真没了,童心丢了,眼里那潭清澈纯净不见了。风雨沧桑中,故乡,远了,父母,老了。
背
上学背书包,下学背柴草,农忙还要背麦捆,背不动了,歇一歇,父母会来接。
背犁耙,背日月,背风雨。背不动了,咬咬牙——日渐佝偻的背,驮着老少一个家。
背孙子,背疾病,背夕阳。连回忆也背不动了,荒野,背起一抔小小的坟丘,为他卸下一生的重负。
炊烟瘦
肚里咕噜咕噜叫时,抬头,就看见炊烟在袅袅,远远的,似乎就能闻到饭菜的香。
炊烟,是乡村的经幡。
公粮交罢,剩下的口粮不满一缸,连弯腰驼背的小脚奶奶,都比它高出一截。
日日夜夜三六五,老老少少八张嘴,掰着指头算进骨头缝,也总有断顿的时候。揭不开锅时,炊烟,只能像旱季村外的小溪,时断时续。
奶奶到底还是没有挺到新麦下来,炊烟也病恹恹的,少气无力,像眼下这青黄不接的日子,像奶奶未曾飘远的魂魄。
炊烟太瘦,养不肥乡下娃子的童年。十五的月亮倒是白白胖胖,像只有过年俺们才能吃到的大白馒头。
伤 口
父亲咋就走了?坟头那棵枸树,已然十九个年轮。
母亲,又老了十九岁。
红薯、窝头、腌咸菜,辘轳、柴垛、土坯房,趴在磨盘写作业,挎上柳篮打猪草。
那时,只有那时,父母都还年轻——如一处不曾结痂的伤口,一触就痛。
祭 父
荒草萋萋,香烟袅袅,纸灰飘飞。
供飨的那只烧鸡,忽的让我凛然一颤:摆放至此,其实,它已死过多次——
丧于几两碎银的出卖,丧于血流尸横的屠宰,丧于煎炸蒸煮的烹调,还将丧于杯盘狼藉的围剿,末了,一地残渣,还会被猫狗清场。
奔波人世69年的父亲啊,为了茅檐那缕炊烟,您又死过多少次?
老 屋
砖石的根基,土坯的墙体,裂纹的木窗,肋骨样鳞次栉比的椽子。
有些墙皮脱落了,斑驳成老屋的老年斑。房顶的瓦松,总让我想起爷爷那两根长长的白眉。屋顶,一些地方塌陷了,风往里钻,土往下掉,晚上,能看见挂在天上的星星。
老屋,是我老爷留下的。曾经,是一个时代的民居标本,现在,只有一些废弃的旧宅,才偶尔留存一些那时的实物。
野外荒沟,老爷早已朽为一抔黄土,老屋,是他拖着病体强撑在人世的另一幅骸骨。
老屋,藏着几代人的往事,只是,随着老屋的破败、废弃,这些旧事也慢慢老去淡去,像旧时的炊烟,无处寻觅。
故乡·童年
故乡、童年,其实是一回事——是地理与时间的融汇,是情感与记忆的交织,是乡愁的两个乳名。
故乡,鲜活着你我的童年;童年,定格着旧时的故乡。
其实,故乡、童年,未必怎么好。也许,故乡是贫瘠的,童年是困厄的,但它却是一件孤品,藏着最初那些无法再生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