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葛文秀
田垄上的小麦又镀上了一层浅黄,恍惚间又看见父亲弓着背在地里劳作的身影。三十年前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总爱对着他歇斯底里地哭闹,抱怨他的严厉与“不公”——别的孩子挨打有父亲哄,我却要独自反思过错;别的同学每天有零花钱买零食,我唯有表现好才能得到些许奖励。那时总缠着母亲追问:“我是不是捡来的?” 母亲只是轻抚我的头:“等你长大就懂了。”
不懂的事情太多了。不懂他为何天不亮就扛着锄头下地,不懂农闲时别人在家休息,他却要背着行囊外出打工,不懂饭桌上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到荤腥,更不懂他那双永远粗糙的手掌,为何总带着洗不净的泥土与老茧。直到初中住校,每个周末回家总能吃到满桌好菜,生活费永远给得足足的,就连大雨滂沱的日子,校门口也总会出现他撑着伞的身影。
最难忘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放假时我和伙伴们决定弃车步行回家。走到半路,白茫茫的田地里忽然出现一个移动的黑点,越走越近,才看清是父亲。他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脸上沾着雪末,冻得通红的手里还攥着一件厚棉袄。后来母亲说,他怕我走岔路,换了两条路才遇上我们。那一刻,暖流裹挟着泪水汹涌而出,原来那些被我抱怨的严厉背后,藏着如此笨拙又炽热的爱。
成家立业后,才真正读懂“养儿方知父母恩”的深意。抱着啼哭的女儿整夜难眠时,会想起自己生病时他彻夜守候的身影;为生活奔波劳碌时,才体会到他当年扛起全家生计的重量。他用渐弯的脊梁、布满老茧的双手,为我筑起了最坚实的港湾,而我却曾把这份付出视作理所当然。
姐姐带着哭腔的电话打破了平静,父亲病重的消息像一块巨石砸在心上。驱车几百公里赶回老家,将他接到郑州治疗,看着手术台上插满管子的他,才惊觉那个曾经单手撑起一片天的男人,竟已老得如此脆弱。两次大手术,每一次等待都是煎熬,我多希望能替他承受所有痛苦,就像小时候他为我挡住风雨那样。病后的他总念叨“人老了,不中用了”。可在我心里,他永远是那个无所不能的英雄。母亲偷偷告诉我,他又瞒着所有人下地了——这辈子劳碌惯了的人,总闲不住。
父亲常说:“过日子就像种庄稼,慢慢等,总会有收成。”如今换我来等他,等他恢复康健,等他卸下重担。从前总觉得来日方长,却忘了岁月从不留情。那些沉默的付出,那些无言的守护,早已化作生命里最坚实的力量。窗外月光如水,清风摇曳枝叶,愿时光能温柔以待,让这位用一生诠释爱的父亲,能安享岁月静好,细数流年安稳。
我们总在长大以后,才读懂父母的沉默。他们的爱从不是轰轰烈烈的宣言,而是藏在粗糙手掌里的温度,藏在佝偻背影里的担当,藏在岁月沉淀里的坚守。这沉默的脊梁,撑起的不仅是一个家庭的晴空,更是一代代人心中最温暖的山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