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史燕恺
我第七次瞥见铁栅栏外晃动的小脑袋时,终于磕灭烟斗走了出去。穿红色连帽衫的男孩正踮着脚数烟囱,怀里紧紧抱着个装满萤火虫的玻璃罐,光斑在罐壁上轻轻晃。
“这里可不是游乐园。”我故意抖了抖工作服,衣角沾着的骨灰簌簌往下掉。男孩却把罐子举到我眼前,三只萤火虫在枯芦苇秆间明明灭灭:
“爷爷和妈妈说人死了会变成星星,我想看看您是怎么让他们变成星星的。”
控制室的挂钟早在3年前老伴儿走的那天就停了,此刻竟突然 “咔嗒”响了一声。我蹲下身,才发现他裤管粘满苍耳,鞋头还粘着片皱巴巴的纸钱。
“你妈没告诉你,火葬场不能随便进?”我伸手弹掉他肩头的芦花,萤火虫的蓝光映在他瞳孔里,像未燃尽的磷火,亮得剔透。
男孩叫豆儿,自从自然课学了昆虫生命周期,每天放学都来芦苇荡捡蝉蜕。
第七天,他捧着只死麻雀郑重递给我:“老师说焚烧能释放灵魂。”我看着他给麻雀翅膀插上芦花,忽然想起30年前,他父亲也是这样,抱着路边捡的流浪狗来火葬,那只宠物的骨灰盒,比他当时的手掌还小。
“爷爷你看!”豆儿指着观察窗里爆开的火星,伴随着“哔啵”的声响,眼睛亮得惊人,“那是麻雀在说话吗?”800℃的热浪卷着羽毛的焦香扑出来,他鼻尖抵着防爆玻璃,小声呢喃:“你现在可以自由飞啦,之前童军把你翅膀粘起来是他不对,我替他道歉。”眼前这天真的模样,起初觉得可笑,后来竟让这笼罩着灰暗与冰冷的地方,渐渐暖了起来。
我想起值班室抽屉里备着的山楂片,便转身拿给他。
豆儿突然盯着焚烧炉的铭牌惊呼:“爷爷!它的出厂日期和我生日是同一天!”从此,他便宣称这里是他的 “第二子宫”。清明那天,他偷了教室的粉笔,在停尸房外墙画满了跳舞的骷髅,歪歪扭扭,却透着股鲜活的劲儿。
谷雨时节,豆儿抱着个饼干盒冲进来,毛巾下蜷着只流浪猫,软乎乎的像个问号。他坚持要给猫用最高档的火化:“这样它就能比烟花升得还高。”我破了例,让他按了启动钮。猫项圈上的铃铛在烈焰中轻轻作响,像一首温柔的挽歌。他松了口气,欢快地挥挥手:“再见啦,要记得想我呀……”
豆儿的父亲走得早,他常缠着问我:“亲人死了到底是什么感觉?”我总是默不作声。
处暑那天,一场车祸送来的遗体被大货车碾压得不成人形,死者家属在走廊里哭天抢地。我看见豆儿眉头紧锁,清澈的眼神里第一次多了丝恐惧。
看吧,这才是死亡,灰暗、凄惨、痛苦才是它的真面目,我本想这样告诉他。可话到嘴边,却不想让他难过。我把他颤抖的手按在焚化炉外壁,金属的余温透过掌纹慢慢流动:“就像你握着的雪糕化了,凉意还留在手心。”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角。
霜降时,芦苇荡铺满银絮,萤火虫早已没了踪迹。豆儿还是照常来,这里仿佛真成了他的乐园。
一天,他忽然问:“爷爷,你一直一个人吗?”
我调侃道:“在你来之前,确实是。”
他追着问:“你没有家人吗?”
“子女都成家了。”
“那你的老伴儿呢?”
“变成星星了。” 我用他的话说。
他瞬间明白了,立刻佯装大人的模样拍拍我的肩膀:“没事儿,老师说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遗忘。只要你还念着她,她也一定会念着你。”那认真的样子,让我忍不住笑了。
立冬那天,豆儿把科学试卷摊在骨灰装殓台上订正,最后一道判断题画着道血红的斜杠。我知道那是他唯一做错的题。
“怎么就这道题错了?”我问。
“题目说人体焚烧后质量会减轻,我觉得是错的,跟科学老师争辩,他愣是不听。” 豆儿鼓着腮帮子,一脸不甘。在他心里,能量从来不会消失,只会变成我咳嗽时的白雾,变成他哈在玻璃上的笑脸,变成明年芦苇荡里新长的萤火虫幼虫……
春分时,迁徙的候鸟在烟囱上歇脚,豆儿也毕业了。毕业典礼的彩台就在不远处,彩色的细闪碎片乘着风飘进火葬场,还有长大不少的豆儿。
“爷爷,我要去城里读书了,以后估计见不到您了。” 他把一幅画递给我,挠着头笑,“但我不会忘记您的,毕竟吃了您这么多年山楂片和零食。”我伸出枯瘦的手去接,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颤,眼角忽然就热了。这辈子送走了太多人,生离死别早该麻木,可对着眼前这个曾抱着萤火虫闯进我灰暗生活的孩子,那股酸胀的情绪还是没忍住涌了上来。
我回到值班室,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幅画:纸上用蜡笔涂得鲜亮,穿红衣服的小人扬着胳膊,牵着穿灰色衣服的小人,从黑色的炉门边出发,一步步走向漫天飞舞的流萤。画的最底下,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那些字,我自然是不认得的。可指尖抚过画纸上温热的色彩,心里的暖意却慢慢漫开,像当年豆儿罐子里的萤火虫,明明灭灭,却亮得持久。 亮过霜降的芦苇银絮,亮过寒冬的焚化炉余温,亮得足够陪我走过往后无数个独自守着烟囱的日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