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剑
唐元和二年（807年）的一天下午，一位青年携带诗稿，前往东都洛阳的国子监馆舍，拜见国子监博士、大文豪韩愈。
韩愈刚要翻看书童递来的诗稿，好友皇甫湜来访。宾主二人话题投机，越谈越兴奋，直聊到日落西山。韩愈送走了客人，宽衣解带，打算休息了。这时才瞥见案头上的诗稿，随手拿了起来。起初以为这不过是一篇普通的诗文，谁知刚读开头两句“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就不禁一愣。忍不住再读：“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韩愈微汗沁出，拍案叫绝，直呼过瘾。于是，他觉也不睡了，立即穿戴整齐，让书童赶紧请这位青年人进来见他。
这个让大文豪韩愈啧啧称奇的青年人，就是李贺，河南宜阳县人，长得纤瘦，通眉，巨鼻，长指爪。
李贺聪颖早慧，7岁便写得一手好诗文。他有一个习惯，每次出门时，都会骑着小毛驴，背着一个破旧的锦囊。遇有所得，立即写成诗句，投到锦囊里。天黑回家，连饭也顾不上吃，马上就开始整理这些诗句。写完后，就放进另一个锦囊中。天天如此，从不间断。他的母亲看到了，不禁感叹道：“我的儿子是要呕出心来才罢休啊！”由于李贺日夕吟诗，又体弱多病，年纪轻轻便已鬓发斑白，正所谓“日夕著书罢， 惊霜落素丝”。
过了一段时间，韩愈约皇甫湜一同到洛阳仁和里东舍回访李贺。他以“会见”为话题，想再试试这位青年的文笔。李贺也不客气，援笔疾写，赋就一首《高轩过》：“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二十八宿罗心胸，元精耿耿贯当中。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韩愈与皇甫湜见李贺倚马成诗，惊喜万分，盛赞不已。从此，李贺的诗名传遍京洛。
元和五年（810年），李贺参加河南府试，一举夺魁。是年冬，李贺进京，准备参加进士考试。凭他的实力，顺利考中进士，进入仕途，是早晚的事儿。谁料还是出了岔子。
有人跳出来举报，说李贺的父亲叫李晋肃，“晋”跟“进”音近，犯忌讳，不能参加进士考试。而且很多人不问青红皂白，跟着一起起哄。
韩愈看不下去了，连夜写了一篇《讳辩》，为李贺辩护：父亲名字叫“晋肃”，儿子就不能考“进士”，那要是父亲名字叫“仁”，儿子是不是连“人”都不能做了？这个反驳，可谓一针见血，把流言者的荒谬逻辑戳穿了！
然而，举报者再次散布流言，说韩愈公然对抗传统礼制。如果让李贺参加进士考试，那传统礼制还要不要了？孝道还要不要了？
这已经上升为政治问题，韩愈不好再说什么。最终，李贺没能参加进士考试。
科举之路断了。这个打击，对李贺来说是致命的。他在《致酒行》抒发自己的郁闷：零落栖迟一杯酒，我有迷魂招不得。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不久后，经人引荐，李贺做了太常寺的奉礼郎，主要负责在祭祀、朝会时设置君臣牌位、引导仪式流程。他本来胸怀大志，结果却只得到一个从九品的小官。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感到非常屈辱。李贺在诗中所写的“臣妾气态间，唯欲承箕帚”，正是这种压抑和屈辱感的真实写照。不过，长安三年，李贺的诗歌创作又获精进，写下近60首“深刺当世之弊，切中当世之隐”的诗作。
元和九年（814年），李贺辞去官职，回到家乡昌谷。在极其复杂的心境下，他写下4句传诵千古的绝唱：“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诗中有血泪，有质问，有豪情，也有不甘。
也许是源于纠缠已久的战场情结，当友人张彻邀请他入潞州军中时，李贺欣然答应。入潞途中，李贺把所见所闻，都写成了诗，尤以《马诗》二十三首最为气概不凡。“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龙脊贴连钱，银蹄白踏烟。无人织锦韂，谁为铸金鞭。”“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可以说，李贺以清峻之笔，借马的形象来寄寓理想，表达了平藩立功的热切愿望。
穿行中国古典诗歌长廊，我们发现，李贺开创的“长吉体”诗歌，奇崛幽峭，冷艳瑰丽，语多精警，在唐朝诗坛独树一帜。他赓续屈原、李白的浪漫主义诗风，喜欢用鬼、泣、死、老、血、冷、湿、哭、坠、寒、残、瘦等字，来寄托“哀愤孤激之思”，奇幻中带有冷峻的鬼魅气息，世称“鬼才”。李贺之后，步趋其诗风者，历代不绝，远有李商隐、晏殊、周邦彦、姜夔、秦观、范成大、徐渭、纳兰性德，近有鲁迅、毛泽东。毛泽东认为，“李贺诗很值得一读”。李贺流传于世的223首诗，毛泽东圈画过的就有83首之多，他还曾多次引用、化用其中的诗句。
元和十一年（816年）冬，李贺在昌谷家中病逝，终年27岁。15年后，杜牧为他的诗集作序，李商隐为他作传。他们都说，李贺才华绝伦，是被天帝召去为白玉楼作记了。
一颗璀璨的星辰陨落了，但他的诗却活了1200多年。
时至今日，我们仍为李贺感到庆幸，他虽然没能骑快马、带吴钩去收取关山，却用奇诡的诗歌征服了无数读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