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建国
当最后一片银杏叶在晨风里打着旋儿飘落，轻轻覆上枯草间的白霜，冬的序曲便悄然奏响了。不同于春的繁花似锦、夏的浓荫蔽日、秋的硕果累累，冬，是一种洗尽铅华后的从容，是沉淀积累后的蓄势，在清冽与寒凉中，蕴藏着纯粹的美好与坚定的希望。宛如一幅留白恰到好处的水墨画，在天地之间徐徐铺展，淡淡晕染。
随着一场场缠绵月余的秋雨止息，秋天就这么安静地走了。仲秋与深秋都在淅沥声中度过，不见荚满豆丰的收成，也无天高云淡的爽阔。待云开雨霁，冬天已悄然而至。
自然界的四季轮回，始终真实而丰厚地向我们展露其容颜，在踏实饱满中传递着生命的归属感——春送花开，夏展茂盛，秋赠硕果，冬则以雪白之境默默收藏、静静沉淀。见惯了草木荣枯，才渐渐悟出人生的取舍之道。细数流年，翻过一页又一页，走过一季又一季；岁月沉浮，心亦随之安静下来。人到此时，是该慢一些了，选择适合自己的步调与姿态。人生从未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每一步皆含其深意。
近日得闲，常去住处附近的湖边散步。阳光暖融融地洒落周身，冬日的阳光总教人如此眷恋。我格外偏爱这几日的暖意：秋已远，严寒未临，这一份温度正好的光照，让人只想慢悠悠地走在其中，全心享受这柔和抚慰。它令人沉静，如同落尽叶子的树木，终于清晰地看见自己的精神枝干。平日被琐事与喧嚣包裹的心，仿佛也被这暖阳映照出分明脉络。冬的节奏，正该如此——慢慢地赏景，慢慢地晒太阳，慢慢地听风，甚至转身的动作也从容。就连吸入鼻腔的冷空气，也清冽干净，缓缓地沁入心脾。
路旁的树叶，由黄转红，再由红渐为暗红、赭黄，各色交错，在阳光下铺开一片斑斓锦绣。诗意与萧瑟交织，共谱冬日的序章。湖边柳枝轻拂，如水袖慢摇；水杉的秀影倒映湖中，一道浮光掠过眼帘，令人心神一荡。沉浸在这晴冬的光辉里，不觉神清气爽。
冬天向来钟情极简。原先枝叶蓊郁的树木，在这一季删繁就简，只留下光秃秃的枝丫，风骨却愈加俊朗清晰。冬来了，树便瘦了。路边的梧桐摇落最后几片残叶，只剩干脆利落的枝条，不禁让人想起“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的意境。这些梧桐多有年岁了，入冬后，工人师傅会修剪多余的枝条，使树干显得敦实稳重，宛如一个个壮汉，整齐地立在日光下，坚毅地守护这片土地，承受风雨的洗礼。树皮粗糙皲裂，似是岁月雕刻的皱纹，每一道纹路里都藏着故事，静候有心人聆听。生活，何尝不如这冬日的树？删繁就简，去芜存菁，在简单中寻得一份踏实与明净。
我缓步前行，脚步虽轻，还是惊动了草丛间觅食的一群麻雀。它们“叽叽喳喳”飞起，落到不远处的另一片绿地里，继续搜寻游人遗落的食屑与草籽。几株红果灌木的枝头，缀满颗颗红亮果实，像是秋天竭尽最后气力点燃的小灯笼。鸟雀来啄时，果子微微发颤，仿佛冬天的心脏仍在轻轻跳动，不甘就此沉寂。每年此时，这些麻雀留守北方，成为田野忠实的伙伴。它们清脆的啼鸣，为寂寥冬景添上几分灵动。
林间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落叶，踩上去“咯吱”作响，在幽静中格外清晰。高高的树杈上，架着两个喜鹊巢，空空荡荡的，想必主人正飞去别处衔枝或觅食。望着那透风的巢，我禁不住为它们能否抵住将至的严寒而隐隐担忧。枝头尚零星挂着几片残叶，在风中轻颤。湖面被风揉出縠纹，倒映的云影仿佛也蒙上一层霜色。大片芦苇白茫茫摇曳，似在为深秋作别，又像在迎接严冬的莅临。
冬天的土地是含蓄的，它给予我们等待的智慧。它不似春的急切、夏的张扬、秋的炫耀，只是安静地存在，在极简中保持丰盈，在静谧里蕴蓄力量。这种看似无为的状态，实则是深层的作为。即便在此时，它身上仍留存着一丝尚未褪尽的余丽，散发秋日的温存。当冬季剥去大地盛装，裸露出一片苍茫，土地从未真正沉睡——它正进行一年中最深刻的修行，几乎占去一半光阴。庄稼收尽，土地从容清空自己的画卷，将本色坦露于天穹凝视之下。寒风起时，它又披上雪白新装，让皑皑暖衾呵护深藏的根系，在无人打扰的时光里，酝酿下一次苏醒的磅礴。
找一处土坡坐下，静静眺望眼前这一切。风似乎比先前紧了，贴着地面扫过，卷起微尘与碎叶，打在脸上干而微痛。寒风让我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也让我更加珍惜温暖的存在。寒风中，生命的哲学让我明白，经历了风雨的洗礼，灵魂才会更加坚定。冬日的田野剥去所有华丽装饰，敛尽一切浮华，将最本真、最原始的风骨，粗粝而坦荡地呈现眼前。它不讨好、不掩饰，甚至带着严酷，可这严酷之中，自有一种令人肃然的、坦率的美。
大自然的四季，犹如人生的旅程：充满希望的少年，热情奔放的青年，丰盈稳健的中年，从容厚重的老年。可自然终究能够轮回，人生却是单向行旅，因而我们更应珍惜每一寸光阴，让生命尽可能丰盈完整。有人说，冬天像一位迟暮老人；我却觉得，只要我们愿意轻装前行，冬天又何尝不是一个新的起点？纯粹而笃定，从容且自律，在温暖阳光中怀抱希望。
其实，在看似空无的外表下，冬蕴藏着世间最深厚的财富与情感。它以此厚重了岁月，将人与季节一同引向深处，抵达生命的根基，推陈而出新。你看这厚实的土地，它不是睡了，而是在休养、在积蓄。地表之下，无数生命正等待、蛰伏、憧憬，编织着饱满的绿色梦境。
来年，必定又是一个充满生机与希望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