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版:郑风 PDF版阅读

戏声里的朝阳沟

♣ 杨万林

汽灯的光晕,是从夜的最深处渗出来的。先是一团毛茸茸的、橘黄的暖,怯怯地试探着,终于决心要推开那沉甸甸的墨色似的,于是光便晕开了。光里看得见细密的尘,像无数透明的、倦游的精灵,缓缓地浮沉。这光便混着河滩上永不知疲倦的蝉鸣,混着四下里爆起的、潮水般的喝彩,在我记忆的底片上,晕染出一片永不褪色的、温暖的朦胧来。

那朦胧便是父亲宽厚的背脊。我小小的身子就伏在那上面,像一株寄生在古木上的藤。夜风是凉的,带着河水的腥甜气;父亲的脚步踩着河底的卵石,发出沉稳的、咕噜咕噜的响声,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鼾声。河水凉津津地舔着我的脚踝,我却只觉着父亲背上的温热,和那愈来愈近、愈来愈亮的一片光海。河滩中央,几块大石头垒起的土戏台,简陋得近乎悲壮,就那么孤零零地、又理直气壮地立着,像是从这片土地里倔强拱出的一颗老牙。几只汽灯,便悬在那戏台四角的木桩上,光线虽被夜风揉得有些晃动,却将那台上的人儿照得如同从另一个明晃晃的世界里走来。弦子、梆子、锣、鼓,那声音是贴着地皮蹿过来的,初听是激昂的、热闹的,可钻进耳朵里,却有一丝说不清的、直往心尖上钻的悲凉。那便是我童年里最盛大、最神奇的夜了。这土地,叫朝阳沟。它的底色,便是这咿咿呀呀、铿铿锵锵的戏声,用岁月的针脚一板一眼地绣成的。

省豫剧三团的到来,不啻一场淋漓的甘霖,浇在干渴的心田上。《李双双》里那刀子嘴、豆腐心的爽利,《小二黑结婚》中眉眼间欲说还休的懵懂,《人欢马叫》里那蒸腾着土腥气、几乎要溢出台来的热闹……都在那汽灯雪亮的光圈里。台下是黑压压的人,就那样直接坐在尚带着白日余温的沙土地上,挤挤挨挨,成了一片蠕动的海。每到那角儿使出一个满宫满调的长腔,这片海便会“轰”地一声立起来,喝彩声能将那汽灯的火苗都震得缩上一缩。这时,便有几根长长的竹竿,灵蛇似的在人头的浪尖上扫过,伴随着一声半嗔半笑的“哎——坐下!”。我那时是全然不懂戏文的,只趴在父亲的肩头,看那激情四射的优雅,只觉过瘾。那热闹的滋味,比年下里难得的白面馍馍夹上一筷子油汪汪的腊肉还要来得醇厚,来得餍足。

后来才知晓,我们曹村原就是一方有名的“戏窝”。新中国成立前的赵保,嗓子亮如洪钟,演包公,那一声断喝,能叫方圆几村的狗都不敢吠夜。如今70多岁的赵中岳,接了父亲的衣钵,在台上仍是响当当的角儿。更有那后生赵艺多,争气得很,拜了名家王善朴为师,一脚竟踏进了中央戏剧学院的门槛,将这沟壑里的乡音,带到了那灯火通明的大台面上去。我自己也在那懵懂的岁月里,在大队宣传队当过群众演员,沾过戏的光。

最是风光,要数上世纪90年代赵文灿拉起的那支“朝阳沟豫剧团”了。省豫剧三团贾文龙带人亲自导演,一出《朝阳沟》,一出《焦裕禄》,竟能拉着队伍转战几省,场场爆满,还得过省里80万元的“犒赏”。前几年,村里的业余班子在嵩阳公园里,又将那《朝阳沟》立了起来。当那再熟悉不过的腔调响起,台下掌声如雷炸开的一瞬,我便知道,这戏的魂灵早已不是台上那几个人,而是沟里这一片黑压压的土地和土地上一辈辈的人了。

这片土地,大约真是得了某种灵气的。它自己,便是一出大戏。1957年,剧作家杨兰春先生来到这里“体验生活”,不知是沟里的哪一缕风,知青银环的哪一滴汗,触动了他,竟叫他回去后,七日七夜,一挥而就,写出了那部后来红遍山河的《朝阳沟》。这出戏竟将我们曹村的名字,也改换成了“朝阳沟”。而更久远的从前,那出叫人笑中带泪的《卷席筒》,里头的悲欢离合,据说也是在这片地上生根发芽的。于是,“一村两戏传华夏”便成了我们口耳间最自豪的韵脚。这些年,央视的镜头、省市的文化大戏,都寻到了这里。河滩上那个孤零零的土台子,早已隐入时间的河底,取而代之的,是文化大院里气派的专业舞台。可我知道,那台上唱的魂,台下应的和,还是老味道。

如今再回去,朝阳沟已是旧貌换新颜了。森林公园的绿浓得化不开,水库的水碧得叫人心静,跨库大桥如一道长虹,稳稳地卧在清波之上。我总爱去杨兰春文化园里走走。先生的雕像,就伏在石案前,眉头微锁,仿佛还在构思下一个唱段。他的骨灰,也依着他的心愿,永远地融进了这片他为之写下不朽名字的土地里。大舞台上,各路“戏迷”、网红打卡络绎不绝。每到晚上7点18分,戏曲擂台赛的直播准时开场,手机屏幕的微光,和露天剧场里暖黄的灯光交织在一起;线上是万人的喝彩,线下是满座的掌声。研学的学子,哼唱“走一道岭来翻一架山”,那清澈的眼眸里,映着的不再是汽灯的光晕,而是对一片他们尚未完全理解的、厚重乡土的懵懂好奇。

朝阳沟好地方名不虚传,

在这里一辈子我也住不烦……

这调子,像一条温暖的河,伴绕着美丽的乡村,日出日落,生生不息……

岁月这台大戏,一幕幕换着布景。土台子变成了大舞台,河滩变成了文化院,汽灯变成了聚光灯与手机屏幕。可是,那弦索的震颤,那喉嗓的倾吐,那深植于血脉之中的、对悲欢最质朴的共鸣与唱和,何曾有一日改变过呢?

那悠长的、温暖的戏声,还在响着。朝阳沟的故事,便在这声声不息里,继续着一板一眼的、深情的传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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