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苏玉
我把这根“木杆儿”放进挖好的树坑里。伴着新挖的泥土气息和草根的腥味，把它那完整的根须一点一点埋进土壤里。
我轻轻地扶着它，让树干的顶端直直地指向天空，努力不让它歪斜。埋几锨土，就用脚将四周踩实，再提提树干，时刻不忘让根须舒展。我用手轻轻地握住它，感觉它在我掌心微微地律动，一种极轻微的攒动，我拿不准那是抵抗还是感动。阳光照在它青灰色的皮干上，隐隐透着一层茸光，树皮细腻得像孩子的肌肤，冰冰凉凉的，一股生命的气息沁人心脾。埋好土，浇了足足两桶水，水慢慢地浸下去，只在根须周围留下一圈泡沫的渍痕。它便这样立在了院子东墙的边上，在这里稳稳地安下了家。那年我20岁，它3岁。
此后的日子，我便多了一门功课。清晨起来，第一眼总要望望它。傍晚回家，也先到它跟前站一会儿，无言地向它倾诉心绪。用手指的关节，轻轻敲它的躯干，响声皮皮的，但感觉它水分充足。有时也用掌心贴着它，仿佛能够触到地底下根须伸展时那缓慢的脉动。春天的风多，我担心它的根须被风儿松动，失去大地的供给，便找来3根木棍给它支稳，麻绳捆得松紧适宜，既不让它歪倒，也不箍疼它。那些日子，我心里存着一个热切的、近乎天真的念想：“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这念想让我的照料愈发勤勉，仿佛我浇灌的不是一棵树，而是一个澄明的、扑棱着翅膀的未来。
等待有点儿漫长。院子里的月季开了一茬，又谢了。墙角那丛迎春，早已是泼辣辣的一片明黄，慢慢地也淡了。它却始终沉默着，倔强地支着那一截光秃秃的枝干，泛着青青的茸光。我差不多已经要怀疑我的栽植方法是不是存在问题，甚至想在它的皮干上抠开个口，看看皮下是否已经脱水，但终归还是没让它受这份皮肉之苦。直到暮春的一个午后，我照例去查看，蹲下身拨弄它根部几棵冒尖的野草时，余光不经意地掠过树干，忽然就定住了。
在那青灰的树皮上，裂开几道比指甲缝还细的口儿，缝隙的边缘，微微地，顶出一点褐中带紫的尖儿，像鸡雏儿尖尖的小嘴儿。待我凑得更近些。是的，是嫩芽！不止一处，树干顶端和腰部，还有背阴的那一面，也有多处这样微小的突起，它们怯怯地，仿佛是刚伸出的小脑袋在试探这个陌生的环境。我霍地起身，语无伦次地告诉家人我的发现。母亲笑了，说我像自己得了孩子。接下来的好几天，我的牵挂也平添了十分，进了院子便要去看看，生怕那小小的芽孢是我的幻觉。
芽孢一日日地鼓胀，挣脱包裹的鳞片，绽出嫩黄得近乎透明的叶片，毛茸茸的，带着羞涩的卷曲。一枝，两枝，三五枝……新生的枝条从主干的斜刺里抽出，长长短短的，向着这个世界宣示着自己的存在，在微风的轻拂中与雀儿相互诉说。第一片完整的叶子舒展开时，我用手去比，竟比我的巴掌还要大，多边形的叶片尖角分明，脉络在阳光下清晰如画。夏风吹来，在暑气的烘托下，似乎一夜之间就有了一团可以称得上是树阴的绿意，尽管依然稀疏，投下的荫翳也只有脸盆大小，但我还是搬了个小凳，坐在那团小小的、晃动的清凉里，告白着我的得意。
春去秋来，它快活地抽枝展叶，将阴影一寸一寸地铺过院子的水泥地，像一个无限增大的数学符号，任由胸襟恣肆。那阴影，无论淡绿，还是墨绿；无论清透，还是肥硕，处处都散发着蓬勃昂扬的朝气。嫩，嫩得让人心醉；翠，翠得让人馋涎。待到入秋，更是带着无限的光晕，几乎天天在我的目光里变幻着颜色，黄绿、金黄、黄褐，斑斑驳驳的，间或有一叶调皮地滑翔而去。我已习惯了它的存在，如同习惯了自己的呼吸。清扫落叶成了我深秋的早课。梧桐叶阔大，叶柄坚韧，落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利利落落，不似别的树叶那般缠绵。我用扫帚将它们聚拢，堆成小丘，拢进畚箕时，能听见叶片相互摩擦的、干燥的沙沙声。我一片一片地数过，也一片一片地触摸过。耳畔仿佛响着：“等到秋风起，秋叶落成堆，能陪你一起枯萎也无悔……”庞龙那沙哑悠长的歌声。
不知从哪一年起，打理落叶时，我的腰会微微地发酸，需要直起身，捶打两下。我已不再像年轻时那样，一口气能将整个院子清理干净。而它，却正值雄姿勃发。树干粗壮得我双臂环抱，指尖也慢慢地碰不到了。树冠撑开，如一片墨绿的云，稳稳地定格在小院上空，两层的小楼，早已没在了它的浓荫里。根脉想必也已扎得很深，深过我所能想象到的地方。夏天暴雨倾盆时，它所有的叶片都翻出银白的背面，哗哗地响成一片混沌的海。狂风掠过，那海起伏着，涌动着，抵挡着一波又一波的狂潮，守护住这一院的清凉。我坐在屋檐下，看雨线在它的枝叶间破碎，汇聚，滴落成连绵的珠串。那时的我似乎有些恍惚，我觉得我与它，与这风雨，浑然一体，物我两忘……
今年是暖冬，我在檐下的旧藤椅里稳坐。阳光正好，透过梧桐树疏朗的枝丫，漏下些明媚的光斑，在我身上、脚边缓缓地飘动。风吹过，又有几片叶子旋着，飘着，不慌不忙地落下来，覆在原先的叶子上，无声无息。
我想起它刚来时，我给它支上木棍，怕它倒伏。想起我仰着头，看它在风雨里摇曳，心里揪着。想起夏日午后，我枕着它投下的绿阴，做一个短促的梦。我给了它一个坑、几桶水，几年小心翼翼地照看。它给了我一片生动的绿阴、四季轮回的消息，给了我无数次抬头仰望的理由。我们之间，从未有过承诺，却又仿佛履行着最完美的契约。
它未曾引来金色的凤凰。而它自己，却在每一个清晨或是傍晚，在每一个盛夏或是严冬，或浓荫如盖，或遒劲如铁，以它的姿态闪闪地发着属于自己的光。我想，这就足够了。
大地给了它一处安身的泥土。它给了大地温柔的照看。彼此相守，两处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