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肖日东
南方的冬天,是要晒的。土地晒得精神抖擞,乡情晒得暖意洋洋。
北人过冬,靠的是暖气。关上门窗,便是融融的春天了。南方的冬天,无论室内室外,没有空调相伴,那种冷是无孔不入、浸入骨髓的阴冷。它从青石板缝隙里渗出来,从灰白的瓦楞间滴下来,从吹着哨子的北风里刮过来。于是,阳光便成了这湿冷世界里最慷慨、也最吝啬的施舍。吝啬的是它的时日,总是那么短短的一晌;慷慨的,是它倾泻而下时那份毫无保留的暖意。要是看天气预报,明天有个好天气,全家人都得兴师动众,准备晒冬。
最先登场的,总是被褥与冬衣。各家的女主人们,此刻都成了最果断的指挥家。一根竹竿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横斜在冬日明净的空气里。接着,便是大团大团的云,不,是棉被,被抱出来了。蓄了一夜的、沉甸甸的潮气,仿佛都能被看见似的,在阳光下慌不择路地逃散。被面是老的,大红缎子上绣着“牡丹富贵”或是“早生贵子”,颜色虽有些黯旧了,但那金丝银线,一经阳光的撩拨,便倏地醒了过来,粼粼地闪着细碎的光,像待字闺中的曼妙少女,突然在阳光下展示那份天然的美,羞红着脸,又有些跃跃欲试。冬衣们也出来了,厚重的棉袄,一件件挂在绳上,饱满地、温顺地趴着。风过时,它们轻轻摇摆,像一排褪了色的旗帜,在检阅自己过往的岁月。
比棉被衣装更有烟火气的,是吃食。矮凳上摊开了圆圆的竹匾。匾里或是切得均匀的萝卜条,象牙白里透着水润的光泽;或是碧青的雪里蕻,一丛丛摊开,像不修边幅的绿野;还有长条的红薯干,如笏板一般一层叠着一层。阳光慢慢地踱着步,耐心地,一点一点地,吮干它们身体里多余的水分,将那大地与光阴的滋味,一寸寸地锁进味觉的深处。空气里,便浮动着一种复杂的、好闻的香,是植物晒透的清气,是阳光滋润的香甜。这清、这香,能满足家人们一个丰足的年关,甚至延续到来年的春暖花开。
在这暖冬里,没有了作业束缚的皮孩儿怎么可能坐得住呢。二楼窗户上垂下来的被子投下一片阴影,他们就站在这影子下面,随手捡来一根细竹竿,使劲去够那花花绿绿的被子,惹得这家的女主人跳着脚来,边大声呵斥边连声追赶着。而皮孩儿急忙丢下那细小的竹竿,拼命地逃窜,惹得那窗户下的冬被也笑弯了腰。这边疯完还不够,支棱个三脚架晾在空地上的被子又成了他们的“游乐场”。他们就在晾晒的被子迷宫里穿梭、追逐,猛地撞上去,一头扎进蓬松的、满是阳光香味的柔软里,咯咯地笑。那笑声,脆生生的,和着停在枯枝上的麻雀一起,叽叽喳喳地闹着,让这沉静的“晒”场有了跃动的音符。
儿时我去奶奶家,也必然是会遇上晒冬的。那时只觉得麻烦,讨厌那满院子的竹竿,进个家门都要迂回曲折,那无处下脚的拥挤,如同被面上的针脚,密密麻麻。如今才懂得,这哪里是麻烦呢?这分明是一场庄严的仪式,一场与天时的对话,一份对物候的珍惜,一种将日子实体化并精心呵护的传承。
在乡下,没有什么是不能被阳光检阅与抚慰的。陈年的旧絮,可以晒去沉郁,重获蓬松;寻常的菜蔬,可以晒出阳光的滋味,以备不时之需;垂暮的身躯,可以晒得通体舒畅,仿佛时光也倒流了少许;就连心底那些潮冷的烦恼心事,在这暖阳下,也悄悄地舒展开了,变得不那么沉重了。
太阳渐渐地偏西,颜色从灿灿的金黄,酿成了暖暖的橘红。主妇们又开始有条不紊地收被子。她们拍打着被褥,那“蓬蓬”的声响,厚实而满足,是这一天阳光结下的饱满的果实。棉被收起来,衣裳折好,干货装入陶瓮。空气里的香气渐渐收汁,热闹的乡村仿佛又沉静下来了,准备迎接一个干爽的、充满着暖意的冬夜。
这暖意,大约是可以存着的吧,像那些晒透的黄豆与菜干,在往后许多个没有太阳的、阴冷的日子里,慢慢地拿出来品一品香,回一回味。
冬日的太阳,终究是要落下去的。但有些东西,晒过了,便不一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