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占才
一说到瓷,很多人眉飞色舞,侃侃而谈,谈的却是精瓷细瓷,仿佛这世上,只这一种精灵。而我独独念叨粗瓷,怀想它不施纹饰,一幅皮糙肉厚、犟头倔脑的样子,它肚腹凸鼓,内里装货,踏着季节,容粮谷纳万物,使鸡零狗碎的日子生动,让岁月平添了无限温暖。
回望旧时豫西山乡,农家的家当,活物是牛,静物是粗陶糙瓷。寻迹觅踪,哪家没有过这些宝贝疙瘩?20世纪70年代末,父亲费劲巴力扒了草棚立起瓦屋。屋里的摆设,除了一张木桌一个面案几铺柴床,余皆粗瓷糙器:几口大缸静默屋角,盛着麦子玉米,几个排缸屈蹲床底,装着谷豆杂粟。这些粮粒静眠缸中,给家人以安妥,让长夜里的睡眠鼾声如雷。而案板下隐匿着菜坛,腌的多是韭花、辣椒、萝卜条等,几分酸辣,几粒咸盐,搅动舌尖刺激味蕾。面案上搁一瓷盆,供和面之用。母亲用它蒸馍、擀面条,温润家人的肠胃。而灶间,搁一摞脑袋大小的黑釉瓷碗。这种碗碗口外撇,一虎口够不到碗边,我们称它“黑咯喽”。我吃不准这几个字咋写,电询文友,一人说可写作“黑栲栳”,一个说可写为“黑鬲娄”,又请教语言学专家,专家朗声一笑,说:你指的不就是黑瓷大碗么!这方言用字,讲个心领神会,音同意到就行——每每饭时,大人们盛满黑咯喽,有菜的话,把菜夹至碗边,就这么掌心托举,踅到村子中央皂角树下的饭场,一边侃大山喷闲话,一边吸溜开吃,吃得连树上的鸟儿都艳羡不已。
那年月,瓜代菜薯充粮,一日三餐有两餐是玉米糁掺红薯,黑咯喽这货,盛崛尖一碗端出去,一般不用再回碗。父亲是牛把式,他则盛一黑咯喽,端到牛棚去,一边看牛吃一边自己吃。你吃一口抬头看看我,我吃一口抬头看看你,相吃两不厌,谁也不笑谁,却又分明从眼神中看出来,相互间你惦念着我,我关心着你。甚而至于,有人端着个黑咯喽,满村里转着吃,馋猫馋狗,看麦子金黄,看玉米拔节儿。这粗粝的老碗,是传递新闻的媒介,是汗滴禾土的泉眼。哪像现在,吃饭时守在家里不挪窝,碗搁桌子上,吃口饭看一眼电视,瞄几眼手机,一口饭一口菜的,缺了室外风的味道。
不单吃饭用碗,连家里的猪槽,用的也是烂缸底。猪哼哼着转圈进食,肉脖子不知磨下多少次,倒是把缸沿磨得溜光。
不只我家,东邻西舍,打眼屋内、灶间、茅厕、猪圈,除了缸盆就是坛罐。有的家庭,还有不同型号的缸盆坛罐:大号、二号、三号、四号,没了五号。什么标准确定的号码,全凭心里的那杆秤。看上去,这些个器物外表粗鄙缺乏手感,但它们恒久打坐,星星一样闪烁在农家,滋润劳作,温暖亲情,让贫苦的日子晶莹难忘。
须臾离不开的,是水缸。每天,鸟一开唱,父亲就起床到井上挑水。桶触缸沿,咣当咣当,水倾缸里,哗啦哗啦。这声音,我最烦听,它扰我清梦。几十年后的今天,时光倒流,这音韵又时时入梦,令我泪垂不已。
灶前的水缸,从不见亮底。一看水浅,父亲和大我十多岁的大哥,就肩起水桶争着去挑。倒是我懒虫一条,从未挑过。一天里,洗脸洗头,淘菜淘米,添锅涮锅,渴饮饱餐,须臾不离。家中诸员,你来我往,走如马灯,N次地亲吻水缸,时不时地葫芦瓢在缸里弹跳。有几年,水缸渗漏,父亲舍不得弃掉,把缸水淘净,把缸晾干,找来铁屑、硫黄、胶水等,在缸的内壁上涂来抹去,之后,又用铁丝在外壁上箍了好几圈,就这样将就着又用了多年。也不知父亲从哪儿学的补缸之技。在乡村,水缸还有一用:预测天气。民谚:水缸穿裙,出门挨淋。清早起床,如若发现缸的外壁粘层水珠,像穿了条水裙子,这一天必会下雨;冬天天冷,冷到啥样儿?看缸里冰结厚薄。春节来了,门上贴春联,其他物件上贴春条,尤其粮缸上,得贴“缸缸粮满”,水缸上,得贴“川流不息”,图个吉利。
盛盐椒的是瓷罐,盛酱醋的是瓷壶。颗颗粮粒疾雨一般滑进缸里,滴滴油液溪水似的流入瓮中。焦麦炸豆,父亲在田间流汗,为抢时间,午饭父亲是不回家吃的,由母亲送达地头。母亲掂饭的罐子是只黑釉的瓷罐。罐周拱起四个耳鼻,交叉穿着两根系绳。那罐腹略鼓,罐口略收,刚好蹲只黑碗。母亲叫它“狗头罐”。至今我也不明白母亲何以这么称它,难不成是喻示这饭罐像狗一样,对主人忠诚不二?
20世纪70年代初,大哥二十好几了。沙河南、华爷为大哥保媒。准丈母娘携女儿来家,一进屋左右逡巡,掀开门帘看里边,不久亲事顺顺当当成了。大嫂嫁过来后大哥问她,岳母怎会那么爽口?大嫂快人快语,说:“还不是瞟见你家有缸有坛,想着缸中有粮坛里有菜,我嫁过来挨不了饿。”
乡人称缸,量词用“口”。一口缸两口缸。其他粗瓷不能用“口”。这说明,缸可不就是口中的事情。我家的缸还有一用:母亲常把钱、布票、鸡蛋、点心等金贵物稀罕物藏入缸内,埋到粮中。缸高,贪嘴如我者够不着,小偷进屋,他千翻万翻,也是翻不到的。
彼时,搪瓷、玻璃、铝铜等器皿鲜有,这些造型笨拙、拒绝繁缛、洋溢淳朴的粗瓷不腐不朽,和农家相依相偎。你不妨仔细揣度吧,这粗瓷说它是家具不是家具,说它是农具不算农具,却盛满五味,与家庭成员们抱团取暖,让火燎烟熏的岁月溢出几多温馨。数千年的农耕,是粗瓷存储收获、盛放丰稔、丰润农家,让融融暖意缭绕农家。
细瓷冷艳,那玩意儿养眼,若要拿它来盛放日子并不顺意,反观粗瓷很是养人。器是泥土胎,粮是泥土生,人是泥土喂。把土生之米粮装入泥胎粗器,沉淀生活,养人身心。
岁月流年,千滋百味,粗瓷渐行渐远。但时不时地,它的雄浑敞亮,它的憨头憨脑,却还在拨动我的心弦!不可想象,乡间旧历,庸常的俗世里少了粗瓷,日子又该是怎么个过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