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版:郑风 PDF版阅读

吾师章太炎

? 左素菊

鲁迅一生尊师重道。在他诸多的老师中,最为敬重的有三位:一位是他的启蒙塾师寿镜吾先生,一位是他的日本老师藤野先生,第三位是章太炎先生,也是影响他一生思想的人。

太炎先生早年热心维新运动的反清革命,成为一个学者兼革命家。他1906年流亡日本不久便主持《民报》,鲁迅常去报馆听他讲学。太炎先生当时已是名满天下的国学大师,而鲁迅还只是个怀揣文学梦想的青年。鲁迅不仅折服于他渊博的学识及和蔼可亲的长者风度,更钦敬他的革命精神。太炎先生对传统文化的深刻剖析,对封建礼教的犀利批判,如同一把利剑,刺破了鲁迅心中长久以来的迷茫。鲁迅在章太炎门下,在革命思想上受到的启蒙更为深刻。他在《关于章太炎先生二三事》里写道:“先生是有学问的革命家,他的文章如匕首投枪,直刺敌人心脏。”太炎先生的教诲,如同一粒种子,在鲁迅心中生根发芽,年轻的鲁迅开始思考,如何用文字唤醒那些沉睡的灵魂,如何以笔为利器,与这黑暗的社会抗争。遂弃医从文,刀笔舌剑,投身革命事业,用犀利的笔触,揭示社会的疮痍,呐喊出时代的最强音,倾毕生之力搭建出以《呐喊》《彷徨》为代表的文学森林。

国有史、郡有志、家有谱、人有传。鲁迅先生临终前在七条遗嘱中给许广平先生明确:“一切从简,不设路祭,不登报,不作传状,不要做任何形式的纪念活动。”从唯物主义出发,以唯心主义结束,大凡如此,清醒者几人。生不立传,否则,谀词满篇,自己也脸红。山海之间人来人往,自得其乐自由自在,真正的行事洒脱不群者,能有几人。

章太炎先生可算其中一个。鲁迅与太炎先生虽为同乡,相识却晚。鲁迅在东京留学期间,樱花正盛,太炎先生总爱穿件灰布长衫,拖双旧布鞋,腋下夹着卷《说文解字》。他讲学时不拘礼法,常把脚跷到书桌上,满室墨香里混着松烟与汗味。鲁迅后来回忆,先生讲课像在荒野里举着火把夜行,那些佶屈聱牙的文字经他口吐莲花,竟成了活物。

鲁迅对太炎先生的感情比较复杂,也颇具戏剧色彩。但在太炎先生的心目中,鲁迅的名气再大,也算不上他的“得意门生”。“五四”时期掀起了白话文运动,太炎先生和黄侃尊崇儒学而反对白话文。鲁迅素所敬重的老师“原是拉车的好身手”,现在却“拉车屁股向后”慢慢落伍了,怎么办?是尊师还是重道?鲁迅选择了后者,写了《趋时和复古》等文章,对太炎先生进行了尖锐批评。1936年6月,章太炎逝世后,国民党当局把他打扮成“纯正先贤”宣布要进行“国葬”;也有一些报刊贬低他为“失修的尊神”,而早年革命家的章太炎被掩盖起来。于是,鲁迅不顾病重,于逝世前10天写下了著名的《关于章太炎先生二三事》,为自己的老师鸣不平。

民国学术界有三个著名的“疯子”:一个是性格落拓被黄兴骂“害了神经病”的章太炎,一个是不修边幅的刘师培,还有一个就是号称“八部书外皆狗屁”的黄侃。黄侃才是太炎先生心目中的大弟子,公认的“章门天王”,曾任教于南京中央大学,与校方约定“下雨不来,降雪不来,刮风不来”,绰号“三不来教授”。

黄侃那时还是个顽劣学生。一日太炎先生讲《春秋》,他突然站起来说:“先生,您讲的我都懂,不如让我来讲?”满座皆惊,唯先生拊掌大笑:“好!你来试试。”黄侃倒也不含糊,竟讲得条理分明。末了先生说:“季刚的学问,将来要超过我。”后来黄侃果然成了一代宗师。但在太炎先生的成就面前,他岂敢造次,只是说:“我这肚子里的墨水,都是太炎先生当年硬灌进去的。”

国师者,不唯以教书育人为德品,更重后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有一次,在课堂上讲到民族危亡之际,太炎先生突然停下手中的书卷,目光如炬,直视着台下的学生,大声说道:“同学们,我们不能只做书呆子,要将所学用于救国救民!”台下的学生们热血沸腾,纷纷响应。

太炎先生晚年寓居苏州,仍诲人不倦。有个年轻人慕名而来,想拜他为师。先生问:“你为什么要学国学?”年轻人说:“为了救国。”先生点点头:“好!但国学不是救国的万灵丹。要救国,还得有真才实学。”年轻人后来成了抗日名将,每次路过苏州,都要到先生墓前鞠躬拜谒。

太炎先生的影响,就像他写的字,刚劲有力,又带着几分洒脱。他教过的学生,无论是鲁迅的犀利,黄侃的狂狷,还是其他学子的勤勉,都带着他的影子。他虽已作古,但那些故事仍在人间流传。后世敢以“吾师章太炎”立传立言的,凤毛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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