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翟幸福
前几天,沿着郑州的商代遗址城墙行走,忽见一株形似高粱的植物茕茕孑立、悠然自信地挺立在斑驳的夯土旁。叶片泛着熟悉的淡青,穗头由许多细小的籽粒紧密排列而成,形成了一个紧凑而有序的结构,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好生亲切!你怎么长在这里啊……恍惚间,记忆的丝线被悄然牵动,四十余年前的那个盛夏,采种“苏丹草”的往事如潮水漫过心田。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密县米村公社团委工作时,正值团中央交办一项意义深远的政治任务:动员全国团员青年采集草籽与树种,支援甘肃绿化山河。密县团委将任务细化至公社,分派给我们两种采种任务——柏树种子(柏铃)与苏丹草。前者于我而言并不陌生,自幼生长在农村,从小知道它是松鼠的最爱,柏子又是安神良药,入药可医人心,成树可荫后人。然而,对另一种“苏丹草”却是一头雾水。
“苏丹草”,单是念着便觉洋味十足,仿佛远渡重洋而来的异域之物。彼时信息闭塞,豫西山野间怎会生长这般“外国名字”的植物?可上级指令绝不会凭空而来,它必隐匿于乡土深处,应该是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我揣着疑惑走访公社农技站,几位经验丰富的农技师蹙眉思索,终是摇头叹息:“没听说过,怕是新引进的品种?”又去走访老农们,闻问更是茫然,有人嘀咕:“是不是苏联来的草籽?”众人面面相觑,田间地头的智慧在此刻竟似触到了盲区。
在请示团县委领导还是得不到答案后,我走进镇上的邮政所,在发报纸上写下电文:“团省委采种支甘任务中的苏丹草在豫西土名为何盼复以便执行”墨迹未干,担忧懊悔也涌上心头——团省委事务千头万绪,怎会为一乡野疑问拨冗?可翌日清晨,邮递员竟送来回电:经请教省农科所专家确认:苏丹草,禾本科高粱属植物,即豫西俗称之“茭草”。
茭草!这名字如故乡炊烟般熟悉。生产队的玉米地边缘,年年都有一圈倔强的绿影,它不惧旱瘠,根系深扎黄土,籽粒饱满,金黄可收,是牲口冬日里难得的精料;穗茎脱粒后,人们缚成笤帚,在沙沙声中扫尽院落尘埃;而它挺直的茎具有明显的节间结构,有的长度可达70厘米,在纺花车的年代,人们将片状棉花缠裹在茭草茎秆上,搓成捻子备纺。原来这默默无闻护佑田畴的“老相识”,竟背负着“苏丹草”这般宏大的使命,还要远赴甘肃扎根荒漠,化作防风固沙的绿盾。
任务进展很顺利。团员青年们穿梭于阡陌间,采撷的不仅是草籽,更是一份赤诚的青春誓言。那些茭草籽最终装进麻袋,踏上西去的列车,而我始终记得它们被装入麻袋时簌簌的声响,像细碎的叮咛,又像无声的承诺。
后来,我也到了团河南省委工作。因公赴甘肃出差时,陪同的团甘肃省委的同行带我踏访绿化区,指着山峦间挺拔的柏树林笑道:瞧,你们支援的柏铃已长成绿墙,防风又固土,遗憾你们支援的那批苏丹草肯定是早已化作牛群的口粮,融进甘肃大地的血脉。他们笑问:“可惜吗?”我摇头,当目光落在风中摇曳的野草,种子去了该去的地方,便是最好的归宿。茭草入了牛腹,养活了生命;柏树立在山巅,守护了山河。一粒草籽的旅程,映照着一个时代的青春之光。而今山河渐绿,风沙渐息,或许某片甘肃的草甸中,还真有我当年采集的茭草的子孙在风中摇曳,以另一种形态延续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团员青年的热血与执着。一代一代人的使命与执着,不就是为了让万物各归其位吗。
这段往事,既是与苏丹草结下的生命之缘,亦是一场静默生长的自我修行。褪去青春年少的莽撞热血与初涉世事的敬畏之心,它馈赠我更深刻的启示:事务无论巨细,皆有其因果脉络,唯有以匠心雕琢,不可潦草敷衍。而真正沉淀为生命印记的,是自此养成的思维习性——在求知与实践中遇阻时,必追根溯源、锲而不舍,纵是细若尘埃的疑点,亦不肯轻易放过。
为参透建筑工地塔吊的升降玄机,我曾手脚并用地攀爬钢铁骨架,在呼啸风声里知晓那是液压的力量;为破解除草剂护苗的奥秘,更在春天的田野躬身比对,任草叶与药剂的秘密在泥土中显影:核心原理是利用作物与杂草在生理结构、代谢机制及施用方式上的差异实现靶向灭杀。在为焦作某村编纂村志做义工时,明崇祯六年石碑上一句“使非当年觅楼船而何以得登椿府也”的谜题,令我陷入久久困顿。典籍中“楼船”皆被释为“高首宽舷的战船”,然墓主乃豫北名医,与江河舟楫本无交集。辗转思索,莫非“借助船只游历山川以致长寿”才是真意?又觉似是而非,一位乡医在那个年代是没有条件优哉游哉的。至定稿之前,这两个字仍然如鲠在喉。一天,忽有灵光乍现——医者仁心,舟楫载药上行,碑文不正暗合中药学“舟楫之剂”精妙医理吗!当谜底豁然开朗时,惊喜如泉涌:那“楼船”二字原来在巧借医典,将医术喻作渡人康健的舟楫,恰合墓主德高望重之名。
由彼时的“苏丹草”的探名,到后来“楼船”的方悟,这些被视作微茫的执着,恰似暗夜行路的萤火,看似微弱,却自有照亮方寸的磅礴力量;而将每一件事追根溯源、探幽析微,便如同在时光长河中淘金,所得真知终将沉淀为生命的宝藏,供岁月反复取用,永不枯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