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占才
又一个七夕来临。这世间,衣食男女,谁不羡织女手巧?谁不敬织女坚贞?他们的爱情,相比当下的出轨闪离,尤显弥足珍贵。
出身天庭的织女,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演绎?
“织女”一词,最早仅是以星辰之名,出现在《诗经·大东》中:“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从这朦胧之美中,隐约透出两星的恋慕已化为两性,孕作胚胎。爱情于苦难中,悄然萌芽了。
经过数百年窖酿,到了两汉,《古诗十九首》之《迢迢牵牛星》,对织女做出细腻描摹:“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6个叠词连续使用,叮铃当啷,如闻其声。勾勒出一个饱含离愁,却又痴情的女子形象。
汉魏六朝,七夕诗近百首,所塑织女,多华贵纯洁,温柔贤淑。其无怨无悔、守望爱情的坚贞,感动后人。曹丕《燕歌行》:“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织女似仙凡皆备。晋苏彦《七月七日咏织女》:“琼佩垂藻蕤,雾裾结云裳。金翠耀华辎,軿辕散流芳。释辔紫微庭,解衿碧琳堂。”极叙织女服饰华美,车乘瑰丽。晋王鉴《七夕观织女》,与苏彦诗亦具同工之妙。晋陆机《拟迢迢牵牛星》:“昭昭清汉晖,粲粲光天步。牵牛西北回,织女东南顾。华容一何冶,挥手如振素。怨彼河无梁,悲此年岁暮。跂彼无良缘,睆焉不得度。引领望大川,双涕如霑露。”以牛郎视角,展织女华容,现分离痛苦。
这一阶段,织女的特征,呈多元表现:相思之痛、相会之欢、相爱之挚、分离之苦。但毋庸置疑,一条主线贯穿:织女温婉如初,爱似磐石,任凭强拆,毫不摇摆。此等重情重义的女子,哪个不喜不爱呢?
南朝诸《七夕》诗,对织女的情感格调有所改变:“欢娱未缱绻,倏忽成离异。”“更觉今宵短,只遽日轮催。”“唯当有今夕,一夜不迢迢。”织女偏离哀伤,失却端庄,注重贪欢,声近于淫。而到了北朝,则又有所回归,多叙织女对相逢之渴望:“盈盈河水侧,朝朝长叹息。不见眼中人,谁堪机上织。”“牵牛遥映水,织女正登车。星桥通汉使,机石逐仙槎。愁将今夕恨,复著明年花。”
烽火烟云,征程漫漫。求夫思妇,入仕无望。那一时期,活脱脱的,织女成了忧思离伤的代言人。但大众的审美,不仅仅是哀怨悲戚,更需温良贤淑的情感认同。
南朝殷芸的《小说》和《淮南子·风俗通》中,把织女塑成慵懒贪欢的形象:“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机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容貌不暇整。天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郞,嫁后遂废织纴。天帝怒,责令归河东,许一年一度相会。”南梁任昉的《述异记》与之相仿,亦说织女嫁前因织云锦,辛苦无欢娱,容貌无暇整;嫁后废纺织,贪欢而不归。
这种形象,是人们无法接受的。
古之婚姻,礼教桎梏。贫家男儿与士族不同。他们目不识丁,最大的愿望,就是娶回一位貌比天仙的妻子,你织我耕,夫妻恩爱。文士笔下的织女,虽为大众追求对象,但她的华贵,她的慵懒,她的贪欢,并不合常人的标准。织女的美丽多情,织女的心灵手巧,织女的忠贞不渝,才是大家倾心的缘由。最终,隔河而居的两星,激发出人们无穷的想象力。在民间,千千万万的“故事篓子”,对这个故事雕琢、打磨,融入“盗衣结缘、老牛开口、天河横亘、担子追妻、鹊桥相会”等机巧,让情节一波三折,进入到梦幻般的理想境界。织女成了孤守织房的天仙,成了擅织锦缎的高手,成了冲破艰险、敢于决裂天庭、下嫁人间的典范。直到这时,织女的形象才真正丰满。织女才变成女性表述内心深处的羞涩渴盼,变成饮食男女心中的仙缘女神,变成纯真爱情的载体。曲曲折折,这些驰骋,看似荒诞,听似神奇,却是憧憬,却是人类情感的最大满足。由此,它落地生根,化成习俗,变成节日,开一朵七夕之花,千年不败。
关于织女的身份,古书多有涉及。有说天帝孙女,天帝无儿,哪来孙女?有说天帝外孙女,亦太牵强,外婆岂要过分干涉外孙女的婚姻?也有侄女一说,更显外道。大众所接受的是,织女是天帝与王母的女儿,这才最为合情合理。
但她究竟是王母的第几个女儿呢?不少人说是七仙女。其实,持此说者,是把“牛郎织女”与“天仙配”弄混了。
“牛郎织女”是“天河配”,赞的是爱情,歌的是婚恋自由。电影《牛郎织女》中,王母以牵牛星“违天规、废耕作、勾引织女动凡心”为由,贬他下凡耕地犁田。织女揽责:“那一日漫步碧空游,彩云深处遇牵牛,是我约他人间去,纵有罪过我担受。”而牵牛也怕连累织女,挺身而出:“是我云端会织女,劝她下凡织绫绸,莫罚织女罚牵牛。”牵牛谪贬,织女眼望恋人远去,悲痛欲绝。金牛星为牛郎和织女求情,亦遭贬谪。牛郎所饲老牛,正是金牛星贬后所变。织女与牛郎人间的相爱,那是天上爱情的接续。
而“天仙配”,说的是七仙女,扬的是孝。电影《天仙配》开端唱:“远看彩云似玉带,飘飘荡荡天河来,姊妹七人鹊桥上,望见凡间鲜花开。”中间情节,董永到傅员外家做工,遭到刁难,七仙女求助六位仙姐,一夜织成锦绢十匹。董永见到锦绢,赞七女手巧,又惊又喜,问娘子:“莫非你是织女星?”七仙女回曰:“为妻不是织女星,名师传得手艺精。”
在这里,七仙女明确答复,她并非织女。
那么,织女到底是王母的几女?豫西鲁山民间流传,说织女是王母最小的女儿,排行老九。九姑娘,是王母的娇娇女,玉帝的心尖尖。所谓的“九天仙女”,九个女儿正对。
“织女”一词,颠倒过来,为“女织”。汉贾谊文曰:“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妇不织或受之寒。”唐孟郊诗曰:“夫是田中郎,妾是田中女。当年嫁得君,为君秉机杼。”女织男耕,婚姻单元,衣食组合。农耕时代,娶个妻子,如果她“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养蚕织丝、裁剪缝绣,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前世修的福啊。若她拿不得飞梭,上不了织机,不擅纺织,不会针黹女工,这家庭岂不要受冻馁之苦。
所以,织,乃古代女子之大业;织,乃女子灵魂之闪光;织,乃男子情感之寄托。织女,乃女子崇拜之偶像,男子心仪之代表。于是乎,飞梭与织机,成了离愁暗恨、思念心切的情感道具。织女,成了伤感与哀怨、浪漫与美丽的结合体;成了赐授技艺、编织幸福的女神;成了心灵手巧、能够弹拨出爱的琴弦的千古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