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学然
立秋之后,稻子如蚕吐丝,一天天吐出由春积攒到夏的阳光,待由浅黄到金黄时,农人的笑脸便随着秋风荡漾在大地之上。
慢时光里,稻黄前后,村子里那些常常在屋檐墙根下乘凉风的老人就坐不稳了,他们几乎天天都会到田塬上去观望那些傲娇了一个夏季如今渐渐低下头的稻子,回来时顺手捋下三五粒,放在嘴里反反复复地咀嚼,一直嚼到嘴角溢出细线似的白沫,才慢慢咽下。孩子们和老人不同,他们才不咀嚼生稻子呢,他们悄无声息地从家里偷拿出安阳牌的火柴,趁着中午大人们休息的时间,三五人一伙,溜到田间,站在田埂上掐下一把还不十分饱满的稻穗,找一个背人的田坎或山坡,折一大把柴草,把掐的稻穗混在柴草里,用火柴点燃,待火熄烟散后,再从草木灰里扒拉白胖胖的爆米花吃。爆米花不管肚子饱,却能哄嘴巴开心,孩子的世界,最容易得到欢乐。中年人最实际,他们在忙碌中为迎接稻子上场做着种种杂而有序的准备:平整稻场,在稻田里挖沟排水,打草腰子,磨镰刀,修碌碡套子……待到开镰时,老人们一早一晚都会手搭在眼帘上看天边的云,操心天气,看近几天是不是有雨。最劳累最喜悦的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他们一镰刀一镰刀割稻子,捆稻把,挑稻把,垛稻堆,打稻子,扬稻子,收稻子。孩子也不得闲,大人捆稻子他们要抱稻捆子,过后还要拾遗落在田里的稻穗,做到颗粒归仓。苦不怕,就怕收割时遇到连阴雨。秋雨绵绵里,谷子三五天便会出芽。出了芽的谷子如同去了肉的螺蛳,只剩空壳,鸡吃后都不怎么下蛋。
为了抢收,趁着天晴,村子里的老老少少全体出动,把田野的稻子抢割后运到稻场上堆成蘑菇似的一个个谷垛子。垛顶覆上厚厚麦草防雨,再压上条石防风。太阳高照时,打开谷垛摊场打谷。“摊场”就是把稻捆子解开抖散,用杈把稻子摊成大致的圆形,然后人牵着套着碌碡的老牛绕着圈子碾压。第一遍碾完、翻完,再碾二遍三遍。等到三遍碾完,人们赶紧拿着羊杈(因其形如羊角而得名)把稻草叉到一旁摞起来。含着草屑的稻子被人用木锨堆成了一个大谷堆子,再由有经验的老人用木锨顺风开始“扬场”。扬出来的稻子堆在一起,似24K的金子般,泛着纯净的金色。傍晚时分,在淡远的夕阳里,人们用箩筐挑着一担担的稻子,带着收获,带着疲惫,带着说不清的心事走回家去。赶上好天时,夜里青壮年们还要趁着月光在稻场“突击”(加班)打场,打完两场稻子,大半夜了,雾气浓稠了,才收工回家。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回家,要留下两三个男人看场,因为夜里打下的稻子,要等到第二天才能“扬场”。犹记得生产队时,母亲每次都参加“突击”打场。参加“突击”打场的人,除了多记工分以外,还可以分到一大碗新米饭,一小碗佐以小葱煎得两面焦黄冒着热气的水豆腐。打场的夜晚,收工后母亲总是端着自己分到的那份米饭、水豆腐回家,唤醒熟睡中的儿女,把饭菜分给我们姐弟吃。我那时尚小,不懂得母亲的饥饿,最高兴母亲夜里打场归来,为的是能吃上几口那香喷喷的白米饭、那热乎乎的水豆腐!那样的白米饭,那样的水豆腐,今生再也吃不到了。
打场是稻场最高光的青春季,场打完了,稻场也不寂寞,稻子运回了,稻草还在。这稻草是牛马在漫长冬季里的饲养。人们把稻草捆成捆,一层一层地垛起来,垛成小山似的稻场垛。温暖厚实静默有着无限承受力的稻草垛,是孩子们的最爱。小时在稻场上翻跟头,滚碌碡,爬稻草垛子,钻进垛子里捉迷藏的一幕幕,至今还清晰如昨。
那个年代 ,农村人一年四季不得闲,可收的谷子总也不够一家人填饱饥饿的肚子。我们孩子不知道为什么,老人们也不知道,最不能明白的是中年人,他们总是在劳作,却怎么也不能给家人一个温饱。现在,我们早也告别了饥饿,也告别了镰刀木锨碌碡,沉淀下来的唯有回忆。这回忆,如原味咖啡,苦后有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