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姚铠琪
总觉得,是殷都的黄土在呼唤我。那不疾不徐的声声呼唤,越过无形的时间,渡过3000年汤汤洹水,最终在我肩上落定不容置喙的重量。
青铜无言
这重量,领我走入静默一片。融合了青铜的凉、黄土的厚,静默也生根发芽,在此地奏成了金石之响。原以为会看到历史的残片,未曾想,闯入的却是一场尚未完全褪去的王朝遗梦:宫殿的基址,车马的辙印,祭祀的龟甲,王与后沉睡的陵寝……气象万千,蔚为大观。都说古老的商朝神秘而酷烈,然而在这里,我感受到的却是一种温柔的牵引,仿佛有无数双祖先的手,正从大地深处探出,悄然托举住我的双足。
蓦然转身,与后母戊鼎迎面相遇——高而阔,无声,却振聋发聩。它不只是一件礼器。我环绕着它,目光抚过它周身镌刻的饕餮与云雷纹样。那些纹饰,不仅仅是装饰,更是文明初睁的眉眼——透出一股势不可当的锋芒。而那位能征善战的女将妇好,她的铜钺、骨簪与成套摆放的酒器,无一不诉说着武力的威严,无一不低语着生活的情致。从这刚柔并济的合奏中,我听见了一个完整的商朝。于是,历史不再是单薄的名词,它成了可触摸、有呼吸的存在。我仿佛看见,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如何在神权与王权交织的宏大叙事里,活出属于自己的波澜壮阔。
笔墨生香
流转,流转。从长梦中醒来,又踏进一条潺湲不息的文字之河。诞生于灼烧的甲片与兽骨之上,那些稚嫩又峻峭的笔画,写下人与文明最初的对白。揣着敬畏的叩问,这些如孩童涂鸦的字迹仿佛获得了生命,开始了它们漫长的演化:推推搡搡,从甲骨上跃下,潜入范模,活跃于青铜的鼎腹。它们化身为金文——笔画丰腴,气象雄浑,庄严而内敛。旋即,天下一统,车同轨,书同文。它们被收束于帝诏,提笔间便有了小篆那玉箸般洁净的风骨,那是秩序初定的严谨与端丽。然而,长河的奔流从不甘于停滞。来自民间的妙手将文字的形貌悄然流变。笔锋波磔之间,褪去庙堂的华服,披上人间的烟火,隶书一笔一画,都浸透了泥土的厚朴。最终,楷书以如椽之笔,落下横平竖直的定音之锤,为这灿漫的路途,立下了一座可供永世临摹的碑碣。
漫过金石,淌过竹帛。从贞人在甲骨上刻下符号,到工匠在陶范上翻转铭文;从丞相李斯规范小篆,到无名胥吏走笔隶书。那些创造、演变着文字的无数无名者,他们的呼吸与智慧,终于汇成了这条浩荡长川。而此刻,它正清晰地奔流在我的血脉与掌纹之间。不觉间,我也成了那接力中的一环,承接了那股来自远古的、不曾断绝的温热。
黄土归真
满身墨香尚未散去,嗒嗒马蹄声便将人引入风起云涌的建安年代。闻声看去,魏武帝曹操大马金刀,踏着东汉末年的烽烟扬鞭而来。“魏武挥鞭”的雕像栩栩如生:马骏风扬,马上的英雄目光如炬,越过所处的现在,似乎在眺望历史更深处的烟云。抬望眼,“往事越千年”的题刻渐渐清晰,如同一道清凉的界碑,将所有喧闹和嘈杂悄然净化。朱砂为底、浓墨挥毫的“曹操高陵”引人遐思:一代枭雄的长眠之地,究竟是何模样?黄土之下,这片被洹水浸润的空间里,所有波澜壮阔的“往事”,都融入了“千年”的阒寂与沉郁:于是我漫步,向着孟德亲自选择的简约和真实。夯土坚实的墙壁,古朴有致的陶俑,思念儿子所保留的虎雕,治疗头痛时用的石枕……那位“对酒当歌”的诗人,那位横槊赋诗的枭雄,在此地,留下了一片近乎哲学的旷野,作为他对人间最质朴、最简洁的回答。
暮色渐浓。远处,洹水在雾霭中凝成一条青灰色的细线。她依然静静流淌。
殷都的青铜,是为此地立骨;文字的长河,是为此水续脉;而高陵的虚静,则为这一方水土注入了一缕真魂。它们共同完成的,不是几段过往的简单陈列,而是一个生命体的完整呼吸。
而我,不再是途经这片山水的一位后生,一个过客。我成了这古老的三章呼吸间,一簇崭新的音节。
恍惚之间,殷墟的青铜手为我递来一把刻刀。它将用往后的岁月,在我年轻的骨甲上,刻下属于另一个时代鲜活的笔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