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灿
家里柜子上的合页坏了，老母亲说，找个木匠修修，一旁的儿子问道，啥是木匠？是啊，对于00后来说，木匠是个陌生职业，但在往昔农村，却是不可或缺的手艺人。
十件家什八件木。先前大到修房盖屋的椽子檩条、大梁叉手、窗框门板，小到搓板棒槌、擀面杖烧火棍、扁担钩担；粗到牛车、架子车、拖车，细到度量衡的尺子、秤杆儿、“半升儿”，还有生产用的犁耧锄耙、木锨榔头，日用的桌椅板凳、睡床箱柜、条几盆架，甚至牛马等牲畜用的套盘、梭头，带的夹板也是木头做的。
乡村里不缺木材，几乎家家房前屋后、沟渠路边都栽有椿树、榆树、槐树等树木，可就地取材。但缺少木匠。木匠亦称木工，分祖传和师传两种。祖传，因世代是木工，行规和手艺自家传授。师传就是要拜师学艺，遵循一定程序和规矩。天旱饿不死手艺人。过去土里刨食的庄稼人日子过得很拮据，不少年轻人都想学门手艺，可学来习去，四不像的木工多，真正成为匠人的少。一脸麻子的六叔是个“秃子”，过了而立之年，还没成家，于是他决心拜师学木匠。“徒弟徒弟，三年奴隶。吃不完的剩饭，招不清的没趣（师父训斥）”。六叔吃得了苦，从拉大锯、锉锯齿、抡斧头，再到凿榫眼、耍大锛、推刨子……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靠着心专眼活手勤快，三年后，六叔带着师父送的一套工具顺利出师，乡亲们叫他“木匠老六”。
记忆中，每年秋收后是木匠最繁忙的时间，其中多半是被请去打婚嫁家具。闺女嫁人，男儿娶妻是件大事，精选上好木料的家具是家境殷实的象征。六叔干起活儿来格外认真细致。刨子推木板时，前进后退，一招一式反复作业，推几下，瞄一眼，换角度，细打量，刨子口吐莲花，一卷卷散落地上，弥漫着淡淡的木质清香。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尺七二尺七，坐下吃东西”是做小方桌和八仙桌的高度。“门不离五，床不离七”。做门无论门口宽窄，末尾数必是“五”，如二尺七寸五、三尺零五等，寄托“五福临门”。婚床一般是七尺，略长微短，最末数必为“七”，如六尺八寸七、七尺一寸七等，七与妻谐音，取“夫妻同床偕老”之意。床帮雕饰“龙凤呈祥”，床腿做成“马蹄形”。床板底部匿一把五谷杂粮，意寓“五谷藏床底，子孙代代喜”。那年月没有电钻之类的工具，也不用螺丝、胶水什么的，纯手工制作。六叔神情专注地测量、计算，每一处榫卯都做得严丝合缝，每一个花纹都雕刻得细腻生动。一根根呆板的木头就在锯拉斧砍刨削间闹腾起来、灵性起来，仿佛能开口说话。当那套红木色的时尚家具打成时，东家乐开了花，乡邻纷纷翘指称赞，六叔心里比喝了蜜还甜。“梧高凤必至，花香蝶自来”。颇为逗趣的是，有一次打家具时，憨实的六叔被东家女儿相中，竟白捡了个“媳妇”。
从前庄户人家的房屋多半是土坯茅草房，墙垒好后，上梁、安叉手、放檩条，接着钉椽子、编里子。木工们各执工具，弹墨线、锯长短、砍木料、削厚薄、刨平直……忙得不亦乐乎。钉的椽子不能应门窗中墨（线），应则为“单箭射主”；不得下压上，否则为“鬼推磨”。“仰脸窗户寝头门”“湿眼干榫、越搐越紧”等都是木工活讲究的道道。房梁是榆木做的，谐音“余粮”。上梁是木工最风光的时候。选定吉日良辰，用绳子绑紧大梁的两端，掌作木匠领着人从南、瓦匠带队由北爬上砌好的墙顶，底下的人将红绳头扔给俩人。他们在上面用劲儿拽，下边的人合力往上擎。擎到手够不着时，就用桑杈顶着继续往上举到位。安好后的屋梁正中贴上红纸写的对联“青龙扶玉柱，白虎架金梁”，横批为“上梁大吉”。这时，掌作木匠将一大挂鞭炮系在房梁上点燃，“噼里啪啦”的响声，引来众人哄抢滚梁馍和喜糖。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随着时代的变迁，茅草屋被宽敞明亮的楼房所替代，款式新颖做工考究的镶嵌式家具成为主角，既不需削刨，也不要凿眼开榫，就地安装，方便快捷。不少失去用武之地的木工甚至改行加入了装修队伍。“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前唱大戏……”的情景只能在梦中追忆了，但我仍怀念那年月在木头的纹理与榫卯间雕琢出生活的温度与星霜流逝痕迹的木匠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