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俊影
晨霜还没来得及在草叶上织完银纱，第一缕碎阳就跌跌撞撞闯进林里。不是骤然铺展的红，而是叶尖先悄悄蘸了胭脂，又似被岁月研开的墨，一点一点往叶脉深处晕。那更像母亲坐在老藤椅上补那件洗得发白的布衫，针线穿过布纹时，把掌心的暖、眼角的柔，都细细密密缝进青涩的布纹里，让每一道针脚都洇着时光的温度。
我踮脚，碰了碰枝头那片最浅的红。指腹碾过叶边的微卷，触到叶脉凸起的硬——那是生命的骨，是未被磨平的倔强，像二十岁那年藏在日记本里的棱角，一笔一画都写着“永远”。那时总以为，青就是世界的底色，却不知秋阳是锅，时光是火，慢慢煮着，把满枝的青，熬成透亮的红。
午后的风漫进林子，带着秋的醇厚。踩在积了薄叶的地上，是“沙沙”的响，不似春叶的脆生生，倒像人到中年的呼吸，每一声都裹着走过的路、遇过的坎，沉得扎实。一片叶悠悠落下来，恰好栖在我摊开的掌心。它的红里掺着金，像把整个夏天的蝉鸣、骤雨、朗日，都揉碎了，织进纵横的纹路里。忽然想起去年深秋加班到深夜，窗玻璃上凝着薄薄的雾，手指划过，能画出模糊的图案。那时总以为，事业是追着光跑，要拼尽全力去够那最亮的一盏；如今才懂，光会悄悄落下来，落在肩头，像这片枫叶，红得从容，是因为熬住了秋的凉，也接住了秋的暖。
傍晚的云被夕阳染得酡红，林子的红也跟着稠了起来，像杯温好的酒，抿一口，全是日子的醇。有两片叶贴得紧，风来扯，它们晃了晃，还是挨在一起；风再扯，索性抱着往下落，像巷口并肩坐着的老人。老爷爷手里的竹篮装着刚买的秋菜，还沾着泥土的鲜；老奶奶的毛线团滚到脚边，她弯腰去捡，老爷爷伸手扶了一把。彼此间话不多，可肩膀靠着肩膀，那就是暖。我忽然明白，爱情不是春日里开得最艳的那朵花，招摇过市，却经不住一阵雨；是经得住秋凉的叶，一起从青走到红，一起在风里晃，不慌，也不忙，把日子过成彼此的影子。远处的炊烟升起来了，白袅袅的，把林子的红衬得更软，像未来递来的手，暖烘烘的，攥着数不清的希望。
后来风大了些，叶子开始落。不是轻飘飘地飘，是带着分量沉下去，落在树根旁，把最后一点体温给了泥土；落在刚翻过的田垄里，和麦种说悄悄话。像人把一辈子的经验、教训、温柔，都传给后来的人，不声张，却实实在在。没有惋惜，红过，就是圆满。就像我们活一世，不是要永远站在最高的枝丫上，被所有人看见，是要像枫叶一样，青时敢闯，带着一身棱角去撞世界；红时能沉，把日子酿成醇厚的酒；落时也甘愿化泥，让下一个春天，有新的青，从自己曾扎根的地方，冒出来，带着新的倔强。
你看那片还挂在枝上的叶，在风里轻轻晃。它还在等什么？或许是等最后一缕夕阳，把自己的红再焐得深一点；或许是等某个晚归的人，借一点红，照亮回家的路。它的红里，藏着整个秋天的答案——红，不是结束，是另一种开始。是告别青的青涩，是迎接沉的从容，是把自己，酿成时光里的一抹暖。
谷穗垂落时
秋阳把天空洗得很薄，风穿过田垄时，带了些沉甸甸的香。稻子熟了，不是一下子炸开的金，是穗尖先弯了腰，像父亲年轻时挑着担子，一步一步把日子压出的弧度，慢慢沉下去，沉成满地的黄。
母亲在田埂上翻晒玉米，玉米粒滚落在竹匾里，发出“哒哒”的响，像她年轻时哼的歌谣，每个音符都裹着阳光的暖。父亲挥着镰刀，稻穗在他身后铺成浪，他的脊背比稻穗弯得更低，可我知道，那弯里藏着的，是把我们兄妹几个从青涩喂成饱满的力量。我蹲下来，摸了摸饱满的谷粒，壳是硬的，仁是软的，像这个家，父亲的肩膀是壳，母亲的皱纹是仁，裹着一辈子的温。
午后的院子里，晒着新收的花生。妹妹和她的爱人在分拣，饱满的归一类，瘪的归一类。他说：“瘪的炒着吃，香。”她说：“饱满的留着做种，明年接着长。”声音轻轻的，像风拂过花生叶。我忽然想起他们刚认识时，他送她的第一束花，是田埂上的野菊；如今，他们在花生堆里挑挑拣拣，把日子过成了实实在在的饱满。原来爱情不是非要开得轰轰烈烈，是能一起弯腰拾穗，一起把瘪粒也炒出香来。
傍晚的炊烟和饭香缠在一起，飘出老远。父亲把新碾的米倒进缸里，“哗啦”一声，像把整个秋天都装了进去。母亲在厨房蒸南瓜，甜香漫出来，妹妹在给小侄子喂新摘的枣，孩子的笑声脆生生的，撞在墙上又弹回来。我坐在门槛上，看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铺向未来的路，金黄金黄的。
谷仓里堆着新收的麦，墙角的锄头还带着泥土的腥。父亲说：“今年的收成，够吃，还能余些。”母亲数着新卖粮食的钱，指尖沾着麦糠：“给娃攒着，明年添张新书桌。”他们的话很轻，却比谷穗还沉。我忽然懂了，丰收不是仓里的粮有多满，是家里的灯亮着，锅里的饭热着，有人盼着你回来，有人和你一起，把日子的空当，都填满。
夜色漫过来时，院子里的灯亮了。谷穗在月光下泛着淡金，像无数双眼睛，望着屋里的暖。未来是什么？或许就是明年的麦会更沉，孩子的个子会更高，妹妹的爱人会把屋顶的瓦再检修一遍，而我，能多些时间，听父亲讲他年轻时的收成，看母亲把新收的棉，纺成线，织成我们身上的暖。
风还在吹，带着谷香，吹向很远的地方。那里，一定有更多的谷穗在弯腰，更多的灯在亮着，把秋天的饱满，酿成岁岁年年的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