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文方
一双手，两只脚，她是赶山的女人。对她来说，尽管手里没有鞭子，但一座座山跟小时候打的陀螺一样，被她驯得服服帖帖。赶一座座山，像她手里发好的面团，拖到面板上后就可以任由她百般揉搓，然后做出一个个形状各异的馒头。
在她心中，山仿佛缩小了，那草木，那沟沟壑壑，一双手就能把持过来，两只脚就能丈量明白。
赶山的女人叫云彩。名如其人，她真的像一朵云彩，终日在一座又一座山头飘来飘去。方圆几十里的大山小山，她都熟悉。哪里有条上山的小路，哪座山有几个奇怪的大石头，哪个山里有个大泉眼，她都耳熟能详。每天脚步轻盈，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儿。
薅山韭菜、剜茵陈、摘连翘、捋洋槐花、采蘑菇、挖山药、刨中草药、打酸枣、扳干树枝上的金蝉种子……到了晚上，则用手电照蝎子、捉蜈蚣……只要山上什么东西可以赚到钱，她总是闲不下来。
她是一个丑小鸭，却是不折不扣的女汉子。云彩个子不高，精瘦，小眼，白牙，肤色黝黑。虽没有上过一天学，不识几个字，可情商高，时时面带微笑，说话好听，每句话都带着翘舌音，让人心里舒坦得像被熨斗烫过、小猫舔过。赶山之余，也总会拍下山中景物、自己的劳动成果做成抖音视频，加上美颜功效，在网海里嘻哈畅游一番。
她又做得一手好饭菜，最简单的食材在她手里也能变出美味佳肴。邻居说，她是一个顾家又能干的女人，干净麻利，身体强壮，每顿饭可以吃两大碗。那天，邻居笑着对她说：“看你这么大饭量，怎么不见你长肉啊？”“我吃的饭都给大山了，所以大山每天都会让我有所得到，一年下来也赚它五六万呢。尽管不多，可我知足了。”说这话时，她又咧开大嘴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没有一丝一毫的装腔作势，嘴很大，笑容很夸张，牙齿在阳光下亮晶晶的。“俺天天上山，也没人约束我，心情得劲儿哩很啊。”她又笑了。
她是个好茶饭，会调节一日三餐，自己蒸馍，用山里采集的山药或者中药煲汤。更重要的是她善良孝顺，把扶养自己长大的独身养父照顾得细心周到，没让他穿过一次有灰尘、饭痂的衣服，有什么好吃的，第一碗饭总会盛给他。
云彩幼时不幸，被亲生父母抛弃。机缘巧合，碰到了一个独身老人把她抚养长大。她好像从来不记恨别人，乐观知足，看到她时，她总在那里笑，即便是累得满头大汗也仍旧如此。
汗珠顺着她深黑的脖颈滑下，消失在衣领里。她直起身，捶了捶有些酸胀的腰，瞪着老鹰般的眼睛搜寻起远处山脊那片墨绿的松林。风不知何时转了方向，带着一丝湿润的凉意，卷起地上的落叶打了个旋儿。她深深吸了口气，鼻腔里灌满了雨后泥土特有的腥甜和某种若有似无的、熟悉的菌类气息。
“嗯，该去松树坡了。” 她自言自语，嘴角又弯起那道熟悉的弧度。不是经验告诉她，是山在“说”。早晨出门时，南山戴了帽，喜鹊叫得也比往常急，她就知道午后这场雨躲不过。果然，雨后的山林最慷慨，尤其是那片背阴的老松林，湿润的腐殖土下，青蘑菇、红蘑菇像头戴可爱帽子的萌娃，等待她的手指去抚摸。她能“听”见它们细微的、破土的动静，像山在梦里的呓语。
别人眼里莽莽苍苍、难以捉摸的大山，在她这里是摊开的、用草木气息书写的密信，那隐藏着的线索，用一种特别的，或许只有她才能听懂的声音在向她告密。
她赶山，赶的是季节流转的节点，赶的是万物生长的韵律，山早已不是沉默无声的，而是与她日夜絮语的老友，用无声的“语言”指引着她的手和脚，去收获那些深藏的馈赠。
她与山的交流是无声的，却深入骨髓。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听懂”山的语言的，但从她的话语间，我知道她不上山时，内心是无聊的。她说一天不上山，浑身上下都不舒坦，待在家里，都能听见山里的山货在大声喊：“你咋还不来呀。”
她能通过风向、鸟叫、云彩形状、虫子的活跃度，判断出哪里蘑菇刚冒头，哪片连翘该采摘了，哪个石缝里的蝎子正在来回跑。这不是经验，更像是直觉，是山与她长期耳鬓厮磨的结果。
独自一人赶山是宁静甚至是死寂可怕的。或许只有自己的脚步声、鸟叫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但她的动作却是从容不迫的。山里坟多，可是她说自己从没有害怕过，她说人死了也有另一个村庄，都是上庄下邻的，鬼也是讲理的。
在山间休息时，她拿出大开水瓶子喝了几口，接着就会拿出手机拍摄、剪辑、发布一条抖音。世界瞬间切换，在指尖的滑动推送中，看着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公和一双儿女，众多网友的点赞、评论，自己好像一下子进入了一个喧嚣的世界。
虽说山像面团任她揉搓，但赶山人，一定要摸清楚山的脾性，懂得敬畏与界限。她并非真的无所顾忌。她清楚知道哪片林子不能深挖，哪个泉眼的水要保护，哪个季节的野物不能惊扰。
山接纳了她这个被遗弃的孩子，赋予她力量、自由和生存之道。她在赶山的辛劳中释放了生活的重压，在自然的壮美中找到了心灵的慰藉。
当她在山中累极了，瘫坐在石头上，望着层峦叠嶂，脸上依然挂着汗水和微笑。那一刻的笑容，是对山的回应，是对命运的坦然接受，更是内在力量的自然流露。苦难没有击垮她，反而被山的力量和她自身的韧性“驯服”成了生命的底色。
她的一双儿女早已经能够凭双手挣钱，老公也在外面勤劳能干，尽管与家人聚少离多，但每年一家人的收入也有6位数。她说：“虽说孩子们下学早，文化不深，可他们走的是正道，靠双手吃饭，这比什么都好，我很知足。”
离开山，她可能会感到无所适从。城市的喧嚣、规矩、人际关系，对她可能是更大的“束缚”。只有在山里，她才是那个自由、强大、被需要的“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