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永刚
幼时乡间，韭菜是庄稼人的家常菜，春夏秋三季，露天生长。乡谚说“韭菜两头鲜”，春秋两季，即春韭与秋韭最好吃，味道也最鲜美。
乡间流传着一首土得掉渣却生动有趣的《四鲜歌》：“头刀韭，谢花藕，新娶的媳妇，黄瓜妞。”春韭个头不高，顶多也就是成人的一大拃，不过由于储蓄了一冬的养分，又沐浴了绵柔的春阳，颜色青绿，叶质肥厚，味美鲜嫩，无论是口感还是营养都极佳。
秋天的韭菜也不错，叶茎可食，花亦可食，秋日采来韭花搉碎后，可腌制成韭花酱，一日三餐食用，生津开胃，增进食欲。
在我幼时，村子西面有一大块临水肥沃的田地，村人们称之为“菜园”，各家各户或大或小都分一块，种些白菜、萝卜、韭菜、小葱等菜蔬。白露前后，韭菜抽出了薹，顶端的花蕾处，开出星星点点的花骨朵，一簇簇密匝匝生长着，小如米粒，洁白似玉，远远看去，就像覆盖着一层白茫茫的雪花。秋风拂过，簇拥在韭薹上的韭花，摇曳着迷人的身姿，素雅清爽，清香四溢，宛如一双双晶莹透亮的眼睛。走进韭菜地，俯下身凑过去，便有浓郁的韭花清香，挟裹着微辣气息扑面而来，让人为之陶醉。
去菜园里摘韭花，通常是在早晨，天凉快，太阳不晒。乡人摘韭花，讲究老嫩适中，多摘将开未开、花簇外面包着一层透明薄膜的，此时的韭花最香鲜，也是韭菜的精粹所在。那些刚打苞的太嫩，鲜味不够，吃起来没有嚼头；开败的老韭花也不行，口感不好，还垫牙。新摘的韭花，还挂着露水，不能在篮子或布袋里久捂，要及时摊开晾晒，否则韭花就失去了水灵之气。等晒得半干不湿了，丢进去几块生姜，抓一把红辣椒，撒上几勺子盐，便可用盆端着，去碓杵窑儿上搉韭花酱了。
我家老宅在村子东南，往西不远便有一道南北走向的水沟，水沟东侧有一个四尺来高的圆柱体青石，上面凿有凹陷的窑窝儿，俗称“碓杵窑儿”。准确说，碓杵窑儿应该叫石窑儿，虽说碓杵和石窑儿是一对亲密搭档，但碓杵毕竟是独立的一件器具，其杵头是用半圆的青石做成，上方留有一个窟窿眼儿，用于安装长木棍做成的手柄。秋风凉，韭花香，碓杵窑儿白天晚上都很忙。谁也说不清楚，这个碓杵窑儿究竟有多大岁数，在村上没有电磨之前，除了搉韭花酱外，还搉麦仁、玉米仁等粮食。
搉韭花酱，是一件很枯燥的活儿，身体呈站立姿势，双手紧握碓杵，一次次举起又落下，伴随着沉闷的“嗵嗵”声，一个简单的动作重复无数遍。碓杵窑儿的窑窝儿凿得不深，一次不能放太多东西，若是装得太满，受到撞击的韭花就会溅出来。有经验的人，每次只放半窑窝儿韭花，搉上一阵，底部的韭花就会翻到窑窝儿壁上。趁歇息的空儿，拿把炊帚，把窑窝儿壁上粘连附着的韭花，一点点扫到下面，继续搉，等窑窝儿里的韭花、生姜、辣椒，搉成了黏糊糊绿莹莹的韭花酱，方才停下手里的碓杵。
搉好的韭花酱端回家后，装入事先刷净晾干的瓦罐，能吃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放坏变质。没有入罐的韭花酱，临时装进几个罐头瓶里，留作一日三餐吃馍就饭的佐餐佳品。
乡谚说：“窝窝头蘸韭花酱，越吃越胖。”略带辣味的韭花酱，令人食欲大增，胃口大开，平时难以下咽的杂面窝头，只要蘸了韭花酱，一口气能吃好几个。在我幼时，韭花酱还曾是我心心念念的小零食，每次放学回到家，一看父母不在，我便偷偷跑到灶房，拿双筷子，打开瓶盖，夹上一大筷头韭花酱，快速送入口中，尽享香辣快意。
韭花古称“菁”，《说文解字》解释：“菁，韭花也。”汉朝崔寔在《四月民令》中记载：“八月收韭菁，作捣虀。”元代许有壬《韭花》诗曰：“西风吹野韭，花发满沙陀。气较荤蔬媚，功于肉食多。浓香跨姜桂，余叶及瓜茄。我欲收其实，归山种涧阿。”唐代诗人元稹写过一首《代曲江老人百韵》，其中有“齑斗冬中韭，羹怜远处莼”的佳句，说的便是冬天捣碎的韭花，和水中鲜美的莼菜一样，都是人间至味。
用植物学的专业术语来说，韭花是双性花，即一个大花苞里，有无数小花苞，小花苞里雌雄同在，自带繁殖功能，是韭菜传宗接代的种子。从中医学的角度看，食用韭花可以开胃生津、增食欲、促消化、补肾气。现代医学研究表明：韭花营养丰富，富含维生素、蛋白质、钙、磷、铁、胡萝卜素、核黄素、抗坏血酸等多种有益人体健康的物质，既是美食又有着十分广泛的食疗价值。
汪曾祺先生曾写过一篇《韭菜花》，里边提到五代时一位叫杨凝式的书法家，一天收到朋友赠的韭菜花，其味特美，兴致一来，就给友人回了一封“韭花帖”表示感谢，不但字写得好，文章也极有风致，其中有一句：“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