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郑风 PDF版阅读

在蓝瓦松里遇见鲁枢元

♣ 曲令敏

鲁枢元先生的新书《风雅一隅》,前半部写童年往事,话语如静水深流,既有孙犁晚年散文的简淡,也有汪曾祺不动声色的丰腴,更多的是他胸藏深厚的源远流长。相对于当下的浮躁喧哗,这是一本大书,也是一股清流。

纵览全书,正如顾戈评论中所言:“我们看到的不再是那位在理论高空构建宏大体系的学者,而是一个在岁月深处低头沉思、在故土尘埃中寻找灵魂碎片的归人。这部长达20余万字、配以200余幅珍贵图片的忆语体著作,不仅是鲁枢元先生个人的心灵史,更是一部关于开封这座古城、河南大学这所百年名校,乃至整个20世纪下半叶中国知识分子命运变迁的微观史诗。”

因为写散文的缘故吧,我非常喜欢《风雅一隅》上半部《故里》,它让我看见了在旧光阴里静静流淌的惠济河,有人在石桥上弹唱鼓子曲。我看见了石桥口、泰山庙街、草市街、老官街,还有这片城区里的众多庙宇和神灵,古老的宋城墙上,朝阳一次又一次冉冉升起,照耀着仿佛是从《清明上河图》中衍生出来的五行八作,以及供应着烟火日常的各色店铺,仿佛触摸到了这座八朝古都的庞大根系。先生不动声色,闲闲道来,让人想到张岱,想到袁枚,想到《城南旧事》。又因为字里行间融渗着的人文精神和生态意识,使得清水白盐一样的文字,有了块根,有了籽粒,有了新时代的磅礴气息。书中与我有亲的,是学院门、东司门、北道门、马道街,是典雅而古老的河大校园,它们也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驿站……惭愧的是,同为河大学子,我在校读书时毫无章法,更不懂学业构建,毕业后沉落在柴米油盐的日子里,活得像一棵不停地被乱风撕扯的行道树,如今面对先生辽阔的精神疆域,只能望洋兴叹!唯一让我庆幸的,就算蝼蚁一样活着,我依然会情不自禁地迷恋读书。

打开《风雅一隅》,迫不及待地一篇一篇读下来,惊喜不已,是在十二祖庙街上遇见了清贫、青涩、青葱且散发着汗咸与书香的少年鲁枢元。这个看似病弱的孩子,外表下藏着一只野蛮生长的小豹子。薛姥娘用一双皮肤黝黑、骨瘦如柴的手,把这个注定不凡的穷人家的孩子接来世上,小时候戴着“风帽”,穿着 “五毒肚兜”和“老虎头鞋”,想见那虎灵灵的模样,也是打眼地光鲜。他在这里游戏玩耍,在这里拉板车、砸冰凌、刮盐土,在这里赶庙会、听曲子、看大戏、读小人书,在这里青枝绿叶地成长,最终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他说:“我出生在这块土地上,这是我的故里。我不羡慕那些出生在北京、上海、广州、纽约、伦敦、巴黎的生命,我对自己出生在开封城的东北一隅心安理得。我深深爱恋这片也贫瘠也丰饶的方域,也许早在我出生之前,我的生命就已经存在于这里的土壤、河水、空气、时代风云中。”

问祖根,渺然不可追。外婆在花园口被炸开的滔天洪水里,乘坐临时扎成的木筏子逃出生天。她不愿把最漂亮的小女儿嫁给大户人家做“填房”,而让她嫁给了一个拉黄包车的青年,那便是鲁枢元的父亲、母亲。在卑微的尘世里靠人品和手艺耿直地活着的父亲,将他与生俱来的善良宽厚遗传给了鲁枢元。而那个水葱一样美丽的母亲,又把非同一般的艺术天赋和汪洋恣肆的才情赋予了鲁枢元。战火里出生的鲁枢元,曾经蜷缩在母亲的怀里逃空难,在他幼年的记忆中:“母亲抱着我,像一匹惊恐的豹子迅捷地从板车上跳下,躲进城墙下一个黑黝黝的洞穴中,我紧贴在母亲汗淋淋的怀里,听见了母亲那扑通、扑通的心跳。紧接着便听到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城里头窜起股股黑色的烟柱。”

最具年代意义的,不是充满童趣的“柳哨”“泥猴”“碎瓷片”“皂角籽”和那只“小摩吼”,最具年代意义的,是1960年,兄妹仨在人们铲去白菜的地里挖白菜根儿;是十几岁的鲁枢元坐在叔叔的顺路大车上,去陈留那一片坡地里薅马齿苋;是没钱上学,把心仪的汉字写在泥墙上的叔叔,是那个谙熟民间好了歌的捕鱼人……老周奶、花魁娘子、麻大娘、拳师、王六郎、珍珍、谢琨等呼之欲出,他们怀抱着清贫和良善,在起伏动荡的红尘街市演绎着各自的故事,砖雕木刻一样浮现,不知不觉照见了辽阔的人间……

仁爱又仗义的父亲,将特殊时期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五类分子“部下”视为同属人类;能在绣棚架上绣出18种绿的母亲,带领着汴绣厂里的“刺绣实验组”,飞针走线,用精湛的汴绣技艺绣出的《清明上河图》,被国家博物馆收藏。那一根根绣线抽出来的奇思妙想,都来自母亲叫它“书包”的针线包儿。这别样的“书包”曾经是中原女子的百宝囊,除寻常针线之外,还装着扎花用的七彩丝线,和做嫁衣裁下的绸缎边角料儿,更多的是一家老小的鞋样儿、帽样儿,还有干绣活儿时用来描红的花草虫鱼、飞鸟走兽。先生小时候穿过的“五毒肚兜”和“老虎头鞋”,想来都是出自这里吧。

让我念念不忘的是那个神迹般的心灵事件:盛夏的一天中午,院子里静如冬季的子夜。16岁的鲁枢元在本该睡午觉的时辰,痴痴地凝望着那片从没见过的蓝天:“天被嵌在四合院灰褐色的屋瓦之中,像一泓落在荒漠砾石间的清潭,蓝得那么幽深、悠远。被饱含生命汁液的瓦松辉映着,通体闪烁着蓝光,荧荧惑惑,像上苍的一种昭示。”这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心灵事件,是苍天给予在豆油灯下读过《卖火柴的小女孩》、读过河南省图书馆藏书的少年人的昭示,蓝天,一个虚悬着的无限,与房坡上的蓝瓦松悄声低语,那是不可言喻的生命哲学,是开悟也是飞升。这个事件让我想起初中一年级时,被老师带着去城西沙岗坡扫石子,因为扫得快、扫得多,老师表扬了我。我高兴得一口气儿跑上岗顶,抬眼就望见了几十公里外蓝帆一样欲行欲止的桐柏山,看见了无边无际被风吹动着的麦田,少年心思在那个瞬间飞向了不知所止的远方,心中生出无可言喻的喜悦和神往……这样的心灵瞬间可遇而不可求,偶一闪现,浸润终生。在鲁老师的记忆里,这样的心灵瞬间不止一个:12岁那年,他在古城墙上放羊,第一次看到了仙邸一样的河大校园,青苍苍的大礼堂,中西合璧的书斋楼,古木掩映,仙气飘飘,让他生出无限遐想;那年那日,外籍教授吴雪莉为开封一高的同学们拍摄照片,金发碧眼的美貌、河大教授的光环,电光一样击中了正值青春期的高中生鲁枢元;还有一次,是他偶然经过李嘉言的书房,匆匆一瞥,看见了这位大学者读书时宁静而神圣的模样,便滋生出终生不移的理想——我也要读大学,要做李嘉言这样的学者。槐花飘香时节,蛙声渐阒寂,先生在东三斋夜读,那个时节,那个晚上,花香馥郁,明月透窗,人在诗书里,不知今夕何夕……这些心灵事件是宇宙量子场的投射吗?它们路标一样锚定了先生的人生线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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