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富国
姥爷爱晒太阳,总是端坐门台一言不发,就像小院角落里的那株香椿树。一旦他进了厨房,如一把收在旧鞘里的刀,骤然出了刃,有了光。他先不紧不慢地系上那条靛蓝粗布围裙——洗得泛白,边角磨出了毛边。系带腰间一挽,背后打个利落的活结,微微挺直总有些佝偻的背脊。如同老将披上征衣,周遭一下子静下来,一场滋味的布阵来了。
平时,姥爷看人识物,总是温吞吞的。目光落到那口熏成乌黑的老铁锅、那把油亮的炒勺、那块中间微凹的枣木案板上时,眼神里的浑浊倏地散了,聚起两簇利落的光。那光里,有掂量,有预判,有从不言说、却用了一生去实践的奥义——“俏味”。
姥爷说,这“俏”字,非香非鲜,是一种更玲珑的滋味,那是吃食的妙绝。好比一幅绝佳的水墨画,墨是筋骨,那一点儿淡赭或花青的俏色,才是活气,是精神。厨房,才是经营“俏味”的无声道场。
那是沉闷而坚实的“噔噔”声。韵律里,姥爷动作麻利,绝无冗余。左手虚拢葱姜,指节微弓,像护着一只易惊的雀儿;右手握刀,刀背贴着指关节,起落间,匀称的笃笃声听得让人踏实。剁肉,刀刃与案板刹那的接触,手腕微妙地一旋一搓,肉已成片。左手虚按肉堆,边缘的肉拢回中央。两把沉甸甸的厚背刀,平稳的节律,如老戏台上的鼓点,紧一阵,疏一阵。他挺直脖颈,背微弓,眼神不离刀尖。红白分明的条块,变成了一堆润泽均匀、微微起胶的肉糜。他用刀面铲起一些,靠近鼻尖嗅看,竟泛着一层莹润的光泽。姥爷说,这千锤百炼的“润”,才是“俏”的基底,要不,加多少调料,味道终究是“死”的。
那排乌亮的小陶罐,不经姥爷同意,是不许碰的。他不用现成的五香粉、味精,从罐里撮几粒褐色的花椒,在掌心搓碎,指缝间滑掉黑仁;捏两粒暗红的大料,拍碎成粉,捻成末;几片香叶、一小截桂皮,铁锅里焙出焦香,石臼舂成细粉。混在一起,盛在陶碟里。捏一撮,撒在肉糜上,不急着搅拌。用勺烧热菜籽油,细烟微起,抬腕一浇陶碟,热油淋在香料末上,刹那间,蓬勃的香气炸开。油温稍降,他才把“俏油”连料倒入肉糜。
搅肉糜更是一门手上禅功。姥爷手粗掌大,一探入盆中,似乎有了柔功,顺着一个方向,不疾不徐地画着圆,肉糜翻滚、折叠、拥抱。他一边搅,一边点洒葱姜水,如书法里的“屋漏痕”,缓缓渗透。与盆壁发出交融的细微声响时,肉糜已经亮晶晶、颤巍巍,抓一把,居然能拉出细长的丝。这馅儿,异香扑鼻,姥爷却说,这“浮”香,太飘,“吃”进肉里,才叫真“俏”。
在候火的当儿,味“俏”起来。姥爷最拿手的“焦炸丸子”,最见火候里的俏劲。油烧五成热,转文火。抓起一把馅,虎口一挤,滚出一个圆润的丸子。小勺一拨,丸子“滋溜”滑入油锅。起初沉在锅底,悄无声息,姥爷执一双长竹筷,轻拨,以防粘连。油温渐高,细密的气泡跃出丸子,由小变大,“滋滋”作响。一浮起,丸子浅黄,他便用漏勺捞起,沥在一旁。他摇摇头,要是直接吃,味儿还在皮上。
“回酥”才是真正的妙笔。丸子初炸完毕,调大灶火,油面青烟袅袅,丸子悉数倒入。“哗啦”一声,油锅欢腾起来。丸子急剧翻滚,金黄迅速转为枣红。姥爷的竹筷如蜻蜓点水,不停地给丸子翻身。十几秒后,漏勺一抄锅底,手腕抖一下,丸子离了油锅,入盘,红亮油润,焦香四起。
夹一个,吹两下,咬一口。清脆里,溢着松、软、润,鲜美的汁水和着深深的奇香,瞬间充盈口腔。极致的焦酥松脆,特别的软嫩多汁;料香与肉香交融,浑厚的底蕴里,有一丝隐隐的甘甜灵动。莫非这就是“俏味”?那俏,好吃,不在咸,不在鲜,而那一丝捉摸不定的活气里,生动得有了魂魄。
还没完,姥爷要炝丸子。他稳握一手锅柄,一手执勺舀油。油入冷锅,轻转,让油均匀地润过锅底,才放到猛火上。手悬锅沿,热气升腾时,葱姜末“刺啦”一声滑入锅中,油香爆起,姥爷不躲不闪,头略偏,鼻翼微翕,下韭黄,下丸子。屏息凝神的一刻,撒盐、点醋、淋几滴香油,如蜻蜓点水。他单手持锅,手腕暗暗发力,颠得丸子、韭黄空中翻身,稳落锅心,收拢汁水后,落入盘中。这时,他才会凑近锅边,缓缓地吸一口气,仿佛完成一件作品的最后落款。
陶罐里神秘的香料,精准的油温掌控,化凡为奇的“回酥”,那是“俏”,是点睛的灵韵,是心手的应和,更是对生活保持敏感与热爱的劲头。姥爷一眼能识出集市上最新鲜而不贵的那块肉,从阳光的气味判断是否适合晒面酱,从油锅气泡的声响听出火候,那是一种通灵的体察,能测出风味流转的每一丝变化。那点“俏”,源自生活的细腻感受,温柔期待,用双手,灌注在美食里,灌注在深情的日子里。
看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姥爷抿口粗茶,笑着说:做饭,盐是本,肉是材,只有这些,不行。那株香椿,平日里枝枝杈杈,一入春,椿芽一吐,春天就来了。是的,姥爷守护着平凡,在他主宰的烟火道场中,焕发出神性的专注,那是“俏味”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