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建武
53年前的农历十月末,或许也在飘着雪花。
豫西一个农家小院的三间瓦房内小晌午时分,屋内生着火炉,邻居接生婆手忙脚乱,用做衣服的剪刀剪断脐带,把一个哇哇叫的婴儿塞给一个中年男子。床头疲惫的母亲,脸上豆大的汗珠还在闪光,姜黄的脸庞泛着笑容,慈祥的目光投向襁褓中的小生命。
那个婴儿就是我。
47年前的农历十月,还是这个小山村,惨淡如睡着一样。大地冻如钢铁,北风啸如哨鸣,天空飘雪如砂粒击面。一行送葬的人群给农村一位生产组保管员送殡。逶迤的队伍,领头的中年男子拎着一个少年打着幡,踉踉跄跄走在前。
那个少年就是我。
风雪之中,舅舅牵着年少的我为我的父亲送葬。
在东山北面的高岗上,坟地上生着大火,我伏身看着眼前的深坑,觉得深不可测,奇怪的是,外面冻得钢铁一样的土地。下面没几尺的地方,竟然冒着热气,蒸笼一样,坟壁的草茎因为掘墓被齐生生地截断,露出白生生的芽,直朔朔地立着,精神抖擞,长矛般的根须,如枕戈待旦的将士,静候出征。
我没有眼泪,反而觉得新奇。幼小的我还不知道悲伤是什么滋味,我想,如果当时我知道后面要走的路,肯定会哭得通天彻地。
亲戚们劝慰着母亲,指着年幼的我:“这个孩子老可怜,这么小就没了大,以后你们娘们的日子可怎么过。”我一听,有人说我老可怜,就开始哭了。泪水打湿了棉衣袖。母亲用长满老茧的手为我擦泪,轻轻地哄我,没事,有妈呢。
29年前的农历十月,又是一场大雪。还是那个熊耳山下的小山村,热闹非凡,农家小院正在忙活一场喜事。
中午时分,雪停,骤然升温。新郎穿着深筒子胶靴,从泥泞中走了五里多山路,很滑稽地把新娘泥土泥脸地接进家。 门口支个火盆,新娘跨过火炉,大家欢笑着簇拥着,把新娘送进用报纸裱糊着泥墙、整饬一新的新房。小小的房屋一下子塞满了人,漾满了笑声。
这个新郎官,就是我。
在这个喜悦的日子里,我的心情很复杂。母亲没有在家,她此刻在城市医院的病房里静静地躺着。办完亲事,我要去接她老人家回来。她孱弱的身子骨,已经经不起为儿子操办亲事的劳累。我已经长大成人,这场亲事,也是我家的“冲喜”仪式,在母亲有生之年,让她看到我成家,了却老人家的心病。
雪后的原野,白茫茫一片。我希望把心里淡淡的忧伤掩盖起来,让浓浓的喜悦像这阳光一样亮堂堂。空气中鞭炮的硫黄味还没有消散,都说硫黄能驱邪,让生老病死这些闹心事,都如雪近炉火化为泥一样消融吧。
7年前的元旦之后,一场暴雪骤然来临。凌晨时分,刺耳的电话响起,我披衣起床听电话,得知了岳父去世的噩耗。在风雪交加的凌晨,我们驱车回媳妇娘家。
厚道的邻居们没有蜷缩在室内,从热腾腾的被窝挣出身,都呵着手,笼着火,在院子里小声急切地谈着话,等我们回来。
“真是生命无常,昨天晚上,我们一起聊天、烤火说闲话。今早打电话,没这个人了。”媳妇邻居一家子唏嘘着感叹。
妻妹说:“前后不过几分钟,他喊外孙去上学。猛地上不来气,一口痰回不过来,紧掏慢掏来不及,救护车到,一看,人就不行了。”
我们相对无言,只有眼泪噙在眼眶,与雪花迷离在一起。
这些个雪天,真是个喜悦和悲伤交加的日子,我从生在这样的天气起,经历了雪天浪漫凄美的童话一般的生活。生死博弈,人终究都是失败者。忍受悲,才知道喜的珍奇;享受痛,才知道生命的可贵。雪地的炉火,是我生命中感受的奇境。
雪近炉焰,即刻消融,让人瞬间开朗,豁然领悟事物的真理。争来争去,争个什么地?个人成见的屏障,知识信息的罗网,世俗利益的诱惑等,这些都如浮云,如飘雪。冬天天冷烤火一样,都想让火大些,再大些,多大是大?欲望和雪花一样,一片又一片,既想……又想……想想都是泥水。
南宋高僧大慧宗杲有诗云:“好将一点红炉雪,散作人间照夜灯”,明代永觉和尚也有“昔日青原提正令,红炉点雪月轮孤”的诗句。
偈中言深,如照镜影。红炉融雪,悲欣交集。如一轮明月高挂,照彻江山万里。世事沧桑,人事疏新。走向未来的路,惟有光亮才得不迷茫。大雪覆盖之下的泥土中,有长矛般的根苗,倔强地挺立,火焰一样的精气神,才是不灭的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