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郑风 PDF版阅读

文心若豆

♣ 于其伟

晨光初透巷陌时,常往街角豆腐坊小立。见白发匠人将盈握黄豆倾入青石雕花磨盘,缓推木柄间,乳白浆液便循着磨齿纹路蜿蜒漫出,如砚中墨晕渐展,似胸中文思初萌。古人谓“行文如治水”,我却私下以为,为文之道更类做豆腐——从粒豆到方玉,需经选、浸、磨、滤、煮、点、压七重工序;从腹稿到成章,亦要历选材、构思、落笔、删改、立意、谋篇、润色七番打磨。二者皆重“分寸”、贵“耐心”、藏“匠心”,恰如东坡所言“人间有味是清欢”,寻常手艺里,藏着最本真的为文之道。

做豆腐首重选豆,需拣颗粒圆实、色泽澄亮的新豆,若掺了瘪豆、陈豆,纵后续工序再精,磨出的浆也难免带涩。这恰如为文之选材——好文章从不是陈词滥调的堆砌,而是“取鲜材于生活”的凝练。韩愈主张“惟陈言之务去”,便是提醒写作者要远离“套话”,拥抱“活素材”。我初写散文时,总爱用“时光荏苒”“岁月如歌”这类空泛之语,文章读来如同嚼蜡,直到某次回乡,见母亲在灶台前蒸年糕,蒸汽漫过她鬓边白发,手中竹筷反复拨弄年糕的动作,竟让我忽然懂得:真正的好素材,是菜市场摊主多递的半颗番茄,是地铁里陌生人递来的一张纸巾,是母亲缝补衣服时漏下的线头——这些带着生活温度的细节,才是文章的“好黄豆”,能让文字生出烟火气。

明代《天工开物》载“做豆腐,浸豆需顺天时:冬浸十二辰,夏浸六辰,春秋各八辰”,泡豆的时长最是讲究。冬日元气收敛,豆子需久浸方能舒展;夏令气温骤升,泡得过久便会发酸。这浸泡的过程,恰似为文前的构思阶段——不要急着落笔,而是让素材在脑中慢慢发酵,让思路在沉淀中渐趋清晰。王安石作《泊船瓜洲》,“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字,曾先后换过“到”“过”“入”“满”四字,直至第七次修改,才定为“绿”。这反复斟酌的过程,不就是豆子在水中缓缓吸饱水分、积蓄力量的模样?有文友曾写一篇关于故乡的文章,起初执着于“故乡的山”这一宏大主题,写了三稿都觉空泛。后来索性搁笔,在老屋后的槐树下静坐半日,回忆起外婆用陶罐腌咸菜的香气,村口石凳上斑驳的刻痕,田埂上蜻蜓停驻的翅膀……这些细节如泡胀的黄豆,在脑中渐渐饱满,最终以《故乡的烟火气》为题,文章反而一气呵成。

磨豆是做豆腐最见功力的环节。匠人推磨时,需肩颈发力均匀,木柄转动速率始终如一,太快则浆渣混杂,太缓则出浆量少。磨出的生浆还要用细纱布反复过滤,将豆渣与豆浆彻底分离,这一步谓之“滤浆”。为文亦是如此——构思成熟后,需将脑中思绪“研磨”成文字,再“过滤”掉冗余的枝节,让文章更显凝练。鲁迅向来主张“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他的《祝福》初稿中,本有大段对鲁镇冬景的描写,最终只留下“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钝响的爆竹”寥寥数语,却精准烘托出祥林嫂的悲剧命运。有朋友曾写一篇游记,初稿里事无巨细地描写了沿途每一处风景,结果文章冗长拖沓,读者抓不住重点。后来狠心删掉三分之一内容,只保留“古镇石桥上的青苔”“江边渔火映着的波纹”“深夜茶馆里的评弹声”,文章反而如滤后的豆浆,清透而有质感。

滤净的豆浆需倒入铁锅,以文火慢煮,此为“煮浆”。火候最是关键:火弱则豆浆不熟,饮之易致腹胀;火烈则浆沫溢出,前功尽弃。这恰如为文之“立意”——立意需鲜明,却不可过于直白;需深刻,却不可晦涩难懂。朱自清的《背影》通篇未提一句“父爱深沉”,却通过“父亲蹒跚过铁道”“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手中紫毛大衣上沾了泥土”等细节,将父爱写得入木三分。这便是“煮浆”的火候——不温不火,恰到好处,让情感在文字间自然流淌,而非生硬说教。有位笔友曾写一篇关于母爱的文章,起初直白写道“母亲很爱我,为我付出了很多”,读来空洞无力。后来借鉴《背影》的写法,转而描写“母亲煮面条时,头发上沾了面粉却浑然不觉”“车站送别时,她反复叮嘱‘多穿点’,声音因哽咽而沙哑”,这些细节让母爱变得具体可感,文章也多了几分温度。

煮好的豆浆需“点卤”,这是豆腐成型的核心。匠人手持卤勺,缓缓将石膏水注入浆中,边倒边轻搅,直至豆浆表面浮起细密的豆花——“见花即止”,多一勺则豆花过老,少一勺则难以凝结。这“点卤”的分寸,恰似为文的“谋篇布局”。一篇好文章,结构需如豆腐的肌理般清晰,详略需如豆花的疏密般得当。苏轼的《赤壁赋》,以“夜游赤壁”为线索,先写“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闲逸,再写“客吹洞箫,其声呜呜然”的悲凉,最后以“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的哲理收尾,层层递进,浑然天成。

点好卤的豆花,需倒入铺着粗纱布的木模,再压上青石重物,将多余水分缓缓挤出:“压得太急则豆腐易碎,压得太缓则质地太软。”这“压豆腐”的过程,正是为文的“打磨润色”。曹雪芹著《红楼梦》,“批阅十载,增删五次”,才成就“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千古绝唱;钱钟书写《围城》,每一个比喻都反复推敲,甚至为了一个词语的用法,查阅十余本典籍。写一篇好文章,反复打磨润色,如压好的豆腐般紧实而不失温润,语言更精炼,情感也更真挚。

待木模掀开,一方莹白如玉的豆腐便呈现在眼前——掐之有弹性,触之觉温润,无论是凉拌、红烧还是煮汤,都能尽释其鲜。一篇历经打磨的好文章,亦是如此:语言如豆腐般凝练,情感如豆腐般真挚,结构如豆腐般清晰,读来如品清粥配豆腐,平淡中藏着绵长的余味。古人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为文与做豆腐,看似隔着市井与笔墨的距离,却有着相通的内核——都需耐住性子,守住匠心,在“慢”中打磨,在“细”中雕琢。

暮色渐浓时,豆腐坊的石磨声仍在巷中回荡。看着匠人将切好的豆腐码入竹篮,我忽然懂得:世间许多事,都如做豆腐、写文章般,没有捷径可走。唯有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以耐心待之,以细心琢之,以匠心守之,方能成就一份“清欢之味”。无论是案上的豆腐,还是笔下的文章,抑或是漫长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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