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占才
秋尽冬至,这时节我总要回趟老家,不自觉地腿脚就往村东大浪河畔、庙坡的渠堤上迈——那里伫立着一棵乌桕,那是我心头的牵挂。
“乌桕平生老染工,错将铁皂作猩红。”今年雨水丰,秋霜一染,那满树的红愈发浓烈,像红霞揉碎泼在了枝头,艳得晃眼。
童年时,我出生的小村张飞沟从不缺古树荫庇:老柿树挂着灯笼红,老枣树缀满玛瑙甜,老柳树垂下绿丝绦,老榆树撒下榆钱雨……如今古树多已不见,只剩下这一棵乌桕守着故土,被文物部门挂上了保护牌。
我原以为乌桕只宠南方,北方难觅踪影。鲁迅的小说《风波》里,正是那棵乌桕,方支撑起幕布,孩子“蹲在乌桕树下、藏在乌桕树后”;七斤嫂“透过乌桕叶”看;赵七爷“转入乌桕树后”……想来这树十分高大,不然怎容得孩童嬉闹,人物走马灯似的穿梭。
后读南朝乐府《西洲曲》,又知乌桕这般的缱绻柔情:“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那树长在女子家门前,风一吹,叶影婆娑里,竟藏有无限的婉转相思。它成了心上人眼中最牵肠的风景。再读辛弃疾的“醉中忘却来时路。借问行人家何处。只寻古庙那边行,更过溪南乌桕树”,又品出另一番滋味。诗人醉眼蒙眬迷失归途,行人告诉他,往古庙方向过了南溪,乌桕树旁就是他家。这棵乌桕,活脱脱地是家乡的路标。这些文字里的乌桕,在我心中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那一抹红里,藏着漂泊者的乡愁,裹着痴情人的眷恋,刻着游子对故土的执念。
所幸豫西鲁山老家门口,竟也长有这样一棵乌桕——清晨推开屋门,习惯性往东一瞥,总能望见它迎风招展,我的心里别提有多滋润。
它陪我走过朝朝暮暮。
春日,乌桕最是内敛,那心形芽片嫩得像雏鸟的绒毛。淡黄的花儿呈穗状排列,像粟米低垂着头。渠水潺潺,将花叶揉碎,有鱼儿游来,见水影晃动,竟甩尾回溯,调皮地啄着影子,仰头向树问好,惹得水面泛起圈圈涟漪。最动人的莫过于秋日。蝉声一歇,秋风便踮着脚尖掠过树梢,像一场无声的昭告。一夜之间,乌桕像害羞的新娘掀起了盖头,悄悄拉开红的序幕。起初是淡淡的胭脂红,晕染在叶尖;转瞬便开始裂变,把秋的金黄、秋的热烈,连同田间地头的欢笑,都一股脑儿地融进了叶片里。等秋粮入仓、蔬果归窖,寒霜再添一把力,浅红骤然褪去,那泼洒的鲜红便浩浩荡荡铺满枝头。风一吹,满树红浪翻滚,左翻是绛红,右翻是深红,看得人心头发热。怪不得,近年来南方多把其作为行道树栽植成景观带,它给予人的气韵太过壮美了。
更妙的是它的果实,由青转黛变黑,待叶儿落尽,果壳炸裂,串串银白缀满枝头,远远望去似碎玉、如早雪。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记:“余冬日山行,见桕子离离,误认梅蕊。”更显新奇。
天下树木皆餐风饮露,个个借地生长,可我走遍鲁山,见过无数古树,却从未有一棵能像乌桕,先青翠蓬勃,继热烈如火,再缀一树蕊白,活出这等境界。
在老家,没几人知晓它的学名“乌桕”,乡亲们都唤它“构蜡树”“蜡子树”。儿时,我常去大浪河畔割草放牛,到庙坡扒蝎子、拾柴火。每一次,都要在乌桕树下歇脚,靠着粗糙的树干乘凉,和老树说上几句悄悄话。最盼秋日籽实成熟红叶落尽,那球形的蒴果,裹着的三个弟兄蹦出,雪白地在枝头摇晃,风一吹哗啦啦作响,像在笑着逗引我们。我们围着树蹦跳追逐,在草丛里捡拾籽实,装满口袋后回家,用细竹筒做把射枪相互弹射,欢声笑语能飘满半拉村。
我总好奇这棵乌桕的来历:那粒雪白的种子,是被风吹了来,还是被飞鸟衔了来?就这般在石多土薄的半坡扎根,一立便是200来年,拔高十几米,粗得需两人合抱,撑开的树冠能遮下半亩多的阴凉。如今它的树干已呈深褐色,树皮皱裂,如老者手背的纹路,每一道褶皱里,藏着岁月多少故事啊!
谁能想到,树旁会起一场“古刹大会”。老辈人说,为了使这棵树不寂寞,乡亲们在靠树的庙坡专一起了一场会。每年农历三月十一,庙坡古会如期而至不招自来,石头坡上、灌木丛中,挤得人山人海,乌桕树下成了最喧闹的之地。此时,槐花正白,春光正好,人们坐在树荫下歇脚聊天,目光掠过满树新绿,鲜少留意乌桕又长粗长高了,倒是戏班的班主在散戏后,总爱来到乌桕树下,抚摸着树干感叹:“这树又壮实了,咱唱的戏,它都听着记着呢!”
这棵乌桕能活到今天,得感谢当年老人们的守护。听五爷说,1969年开挖干渠时,原设计线路是要刨掉这棵树。两个村的老人得知消息急得红了眼,找到工程队说:“这树守了咱几辈子,是咱村的根,不能动啊!”可一棵老树在巨大的水利工程面前,终究显得渺小。眼看施工队要开到树前,几个老人一合计,干脆围树而坐——任凭谁劝,就是不挪窝。老人们的执拗终于打动了施工队,老工头悄悄改了线路,让干渠往北偏移了4米多,虽然增加了工程量,却让这棵乌桕逃过一劫。
更让我感恩这棵乌桕的,是我与它的一段惊险之缘。早年,我常跟兄长去梁洼拉煤,去时空车走渠下的涵洞,返程重车再走原路,这便有了凶险。有年冬天,雪粒子路面结了一层薄冰,我们拉着煤车下坡时,拉车的驴子受惊狂奔,满载的架子车如离弦之箭直冲而下。我和大哥吓得魂飞魄散。眼看连人带车就要跌下坡崖,如若坠入大浪河,不摔死也得淹死、冻死。千钧一发之际,大哥猛地将车把往里一拐,车轮擦着悬崖边缘快速地冲进了涵洞。
回家后,我闭嘴不敢说,大哥把惊险告诉了父亲。父亲也听得脸色发白,感到后怕,半晌才舒了口气说:“这是有神灵保佑啊!”我问是什么神灵,父亲感叹:“定然是这构蜡树上的树神护着你俩呀!”
父亲特意带着我和兄长来到树下,恭恭敬敬地拜了又拜,感谢树神的庇佑。
在乡间,古树是最美的风景。它像拄着拐杖的老者,从岁月深处抚摸着我们、眺望着我们,守着一方水土,护着乡亲们的念想。尤其这棵乌桕,以它独有的坚韧在时光中伫立,亲吻我长大,慰我乡愁,也教会我一个道理:生命,唯有经霜磨砺,方可热烈绽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