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法章
秋色渐浓,嵩山如一幅缓缓铺陈的古老画卷,在天地与时光之间,静默地舒展其雄浑与灵秀。山以岩石为骨,以泥土为肌,以草木为衣,而秋,则为其染上一层澄澈而深远的底色,增添了无尽的浪漫与诗意。此刻,我立于少室之巅,俯瞰万山红遍,仿佛听见千年前的风声与梵唱,一同回荡在红叶与霜石之间。
公元526年深秋,一苇渡江的达摩祖师踏浪而来,衣袂未干,便已步入嵩山少林寺的幽静。彼时的秋色,正如今日般浓烈,层林尽染,雁阵惊寒。他未言一语,只于五乳峰下面壁九年,将一身梵行与天地同寂。秋去秋来,红叶落尽又生,唯有那壁前的影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晨曦到暮色,从青丝到白头。九年后,当弟子慧可断臂求法,达摩才启口传心,禅宗由此东渐。而嵩山,也因此成为东方智慧的静修之地,秋色中多了一份澄明与慈悲。
若说达摩以无言证道,则诗人之思,则以有声寄怀。唐开元二十三年秋,李白客居嵩山南麓颖阳山居,登高望远,秋风猎猎,吹动他胸中万丈豪情。于是,便有了“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千古长啸。那一夜,明月如霜,山风入怀,他举杯对月,将一身傲骨与旷达,尽付与嵩山秋色。“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余光中《寻李白》)。嵩山有幸,曾以山风为笔,以秋云为纸,藏下诗仙的一腔孤勇与浪漫。
而王维笔下的嵩山,则是另一番风致。他于政治失意后归隐嵩山,写下《归嵩山作》:“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那是一种历经风波后的澄澈,是“归来且闭关”的淡然。秋山落日,荒城古渡,皆成了他心灵的镜像。王维眼中的嵩山,不喧不闹,如一幅淡墨山水,留白处皆是禅意。他于山中听水观云,与松风对坐,将一生宦海沉浮,化为山径上的一枚红叶,随风飘落,归于寂静。
至于宋之问,则于下山之时,留下一声轻叹:“下嵩山兮多所思,携佳人兮步迟迟。松间明月长如此,君再游兮复何时。”秋夜月明,松影斑驳,他与佳人执手缓行,却知此别难再。嵩山明月,年年依旧,而人生离合,却如秋云易散。那一声“复何时”,道尽人间离愁,也让嵩山的秋月,从此多了一份温柔与惆怅。
今我游于嵩山三皇寨,正值红叶漫山,如火如荼。石阶蜿蜒,如一条通往古代的幽径,每一步都似与古人并肩。红叶在风中轻颤,如达摩的袈裟,如李白的酒旗,如王维的诗笺,亦如宋之问笔下那迟迟不肯离去的佳人。我伸手接住一枚飘落的红叶,叶脉如禅,清晰而深刻,仿佛刻着千年的风霜与吟咏。
嵩山不语,却以秋色为诗,以石壁为径,以红叶为信,收纳了无数灵魂的漂泊与归来。它既是达摩的静修之地,也是李白的豪饮之场;是王维的归隐之所,也是宋之问的离别之岸。而我立于山巅,看云海翻涌,如古今诗心交汇;听风过松涛,似梵音与吟哦同奏。此刻,我亦是嵩山秋色的一部分,是达摩壁前的一粒尘埃,是李白杯中一滴残酒,是王维笔下一点淡墨,是宋之问歌中的一声叹息。
